一
　　 岳父病了。住院的第二天，我前往探望。
　　 老人家住在内二科，房间很小，大约只有十平方米。室内共有三张病床，岳父的床居中，另外两张床是两位八十多数的老人。
　　 岳父快到八十岁了，年轻时在井下挖煤，一挖就是二十年，患上了较重的矽肺病，到了晚年愈发严重，连走路都气喘吁吁。十天前，在妻弟家突然晕倒，送往医院，经过检查，肺部已经严重纤维化，并伴随一定的炎症，现在只能靠氧气维持生命。
　　 望着岳父浮肿的脸庞、苍白的面色，心头一酸，泪目中过往的日子，像风吹动的书，一页一页翻过。
　　 二十多年前，我是在农村教书的穷小子。住着土墙瓦屋，家里几乎没有什么像样的家具，用破破烂烂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
　　 师范毕业后，没几年就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经人介绍我认识了现在的妻子。她当时在医院当护士，比我的条件好太多。在常人看来，这种“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几乎是不可能成的。见了一面之后，女方表示可以相处一段时间试试，但她的家人除了父亲全都反对。
　　 岳父虽然没有上过学，但是思想比较开明。老人家认为只要女儿没意见，别人都不应该反对，再说了一个人的穷是暂时的，只要勤快，迟早会富起来的。在岳父看来，我是一个诚实可靠的青年。在岳父的坚持下，岳母最终只得妥协。
　　 恋爱四年之后，我们忙着筹备婚礼。我俩都是参加工作时间不长，没有太多积蓄，新房装修需要一笔钱，令我俩很为难。岳父听说后，又一次慷慨解囊，这令我非常感动。岳父辛劳一生，自己舍不得花一分钱，却乐于把辛苦赚来的钱用在孩子们的身上。
　　 岳父双手长满了厚厚的老茧，一到下雨天伤病发作，浑身疼痛。七八十年代下矿挖煤，经常上夜班，每天早上回来拖着疲惫的身体，鼻孔里黑漆漆的，抖一抖全身都会掉下煤屑。听岳母说，每次洗他的脏衣服都要洗好长时间才能洗干净。
　　 九十年代初，乡村煤矿倒闭后，岳父到城里拉板车送货，一车货物有时有上千斤重，一个人拉着板车走街串巷，有时遇到上坡路，身体拼命地前倾，几乎要趴到地上去，双脚用力地蹬着地面，脸上挣得通红，豆大的汗珠从脸颊上滚落下来，滴到干热的水泥地上很快就蒸发了。为了生活，为了家庭，他不得不拼命挣钱，饿了就吃点干冷的馒头，渴了喝点自来水。有一次他的腰带拉车时挣断了，就用一根棉绳系上，经过商店的橱窗，看到精美的皮带，伸出了攥着钱的手，思忖片刻又缩了回去。
　　 正是岳父的勤俭节约，三个孩子才得以完成学业，并且在九十年代初家里盖起了二层小洋楼，成为村民羡慕的对象。
　　
　　 二
　　 如今，岳父老了，依然节约。两个月前，在家还干着较重的体力活，田里的庄稼一样没落下。
　　 看着眼前病怏怏的岳父，脸上浮肿得让我几乎认不出他来。医生私下里跟我们说要准备办后事，生命似乎已经走到了尽头。虽然每个人都会有这么一天，但我不希望它来得这么快。
　　 “爸爸，你好些了吗？”我的声音有点嘶哑。
　　 岳父微微睁开眼睛瞥了我一眼，用眼神示意我坐下。他气息微弱，胸闷得厉害，已经无力说话。鼻子上插着氧气管，面容十分憔悴，岳母在一旁支应着：“你女婿来看你了。”
　　 他缓慢地点头，嘴里发出含混的声音，包括岳母及两位病友在内，现场所有的人都没有听清楚。我能猜出他的意思。
　　 看着岳父病危的样子，我的眼前立刻浮现出父亲弥留之际的凄惨场景。父亲舍不得丢下我们，更不放心我的母亲，他离开的时候眼角噙着泪水，脸上又黑又瘦，憔悴得像换了个人似的，疾病将他折磨得生不如死。一个父亲已经走了，另一个父亲又……我不敢往下想。
　　 听岳母说，昨天晚上上厕所他又摔了一跤，离开了氧气双腿绵软无力，两个成年人都扶不住他。听到这里，我心如刀绞，眼泪刷刷地往下流，紧紧地握着岳父的手，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在一旁的岳母眼睛也红了，我们心里都非常清楚他的病情。
　　 岳父突然咳嗽两声，然后努力地摆摆手，面带苦涩的微笑。我知道他这是在安慰我们。
　　 岳父是一个坚强的人，曾经面临着无尽的苦难都没有屈服，硬是挺了过来。有一次他同女儿聊天时说：“死就死了，我不怕。以前穷，现在富裕了，过上了好日子，知足了，不再图啥，只要孩子们健健康康就好。”
　　
　　 三
　　 看着我哭丧着脸，同室的两位病友都来劝我。一来二去，几天的相处，渐渐地，我们与两位老人也熟络起来。岳父的病情也有所好转，我的心情也好多了。
　　 两位病友一位姓江，一位姓李。江爷爷今年八十出头，患了食道癌，正在接受中药治疗及药物化疗，头发掉个精光，但精神很好，人长得清瘦。儿女劝他尽快动手术，他说：“死就死了，没什么可遗憾的。”他现在每天还回家一趟，完全没有将癌症放在心上，每次回家依然干活，最近还将油菜籽收割完毕。有些人谈癌色变，可他不是，他总是笑呵呵地面对生活，他的侄子来看他，劝他不要劳动了。他说：“庄稼人哪闲得住？再说，人总有那么一天，不过是迟早的问题。我这辈子也过了几十年的好日子，将儿女培养成才，知足了。”
　　 隔壁还有位李爷爷也是八十多岁，得了肠癌，已经动过手术，正在接受化疗。老伴去得早，自己无儿无女。他也非常乐观，从纺织厂退休至今已经二十多年，每天读书看报，下棋逛公园，还资助过十几名困难学生读完了大学。去年下半年检查出癌症丝毫没有影响他的心情。他说：“人迟早有那么一天，怕也怕不掉，富人、名人都逃不过这一关。我一个小老百姓有什么可遗憾的？该来的始终要来的，怕也没用，还不如坦然地面对。再说了，我虽然无儿无女，但是‘孩子’比任何人都多。生病期间全靠他们照顾。”生病期间，他资助过的“孩子们”都经常来看他，把他当亲人看待，床头堆满了营养品。
　　 他也每天回家，每次经过菜市场还带点小菜回去，自己做饭吃，仿佛与正常人没什么两样。
　　 像他们这样看淡生死的人真是少见。岳父与他们年岁相仿，都是勤劳一生，奉献一生，所不同的是，有的为小家，有的为大家。
　　
　　 四
　　 我被三位老人的精神深深地感动。几十年之后，我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时候，我会不会感到紧张？回首往事是否感到遗憾？有没有虚度时光？……
　　 我不愿意往下想，现在每天除了工作，也确实浪费了不少时间，每天手机不离手，一有空就会刷刷抖音，浏览“今日头条”新闻，大把的时间从指尖溜走。小时候曾梦想当科学家，遨游宇宙空间，造福人类社会；长大后接受现实，当了一名教书匠，只想着干好本职工作；后来爱上了写作，幻想着能成为一名比较有名的作家，创作出优秀的作品给人们带来高质量的精神食粮。可是至今仍在蹉跎岁月，离作家的梦似乎越来越远，写作的激情渐渐消失殆尽。
　　 可以想象得到，我若沿着如此的生活轨迹发展下去，必将一事无成，必将庸庸碌碌一辈子，到生命的最后关头徒留遗憾罢了。
　　 岳父说，人心累不是因为拥有的太少，而是在于攀比的太多。这一辈子没什么可遗憾的，只要生活充实、工作勤奋，无愧于心，便是万福。
　　 我释然。
　　 医院治岳父的病，岳父疗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