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大爬犁小爬犁(散文)
一
有个相关东北的冷笑话,相信很多人都听说过。在东北这疙瘩儿撒尿,手里要提溜一条棍子,防止撒的尿被冻住,要一边撒,一边敲才可以。
是不是这个笑话有些故弄玄虚呢?其实,真实的情况与这个笑话差不多少。在数九寒天的时节,把一盆热水泼向天空的时候,会在瞬间结成冰晶落下。滴水成冰是这里的常态,呼啸的北风像挥动着的大马鞭子,抽在脸上、手上可是够疼的,这时候,如果真的在野地里方便,可一定要注意了。
这东北的森林浩瀚无边,给世代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提供了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能源。柴禾柈子是东北人家的必备之物,只是这些柴禾柈子都远在山野,距离家门还有一段距离。如何把柴禾运下山呢?天长日久,人们在长期的生活中,摸索到一些生活的经验,爬犁便应运而生。
别看爬犁的外形简单,却凝聚着东北人的智慧。充分利用冰雪所产生的动力,来获取最大的效益,无疑是对生活现状的极大改变。爬犁也不知不觉地伴随着千家万户的日常生活,成为不可或缺的生活用具。
我们这里的爬犁种类大致分为大爬犁和小爬犁。大爬犁用来套牲口用,养牛养马的农户人家,会在耕种完田地,农闲之余,套上牛或马,去拉上些柴禾。为牛和马制作的大爬犁,有所不同,牛用的是“硬套”,爬犁可以横压在牛脖子上。马爬犁却不能如此制作,它拉的是“软套”,有两个辕子套上便可。制作爬犁的长短也很关键,要看自家的牲口大小,进行量体裁衣,爬犁杆儿短了,搭在爬犁蓬上的柴禾会撞牲口的腿。两根爬犁杆的选用,是要把树根部分都要挖出来。树根的质地是非常坚硬的,这一部分着地,即耐磨又耐用。
二
有大爬犁的人家大多是非常豪横的,说话办事都与众不同。我身边就有这样一个人,家里有条非常健壮的大牤牛。人都说,这牲口的脾气是跟着主人的性子走的。主人身上的某种气质,顺带着影响到了自家的牲口。
这个人都叫他“孙大牛”,意思是大大咧咧,牛气哄哄的,什么事情都不放到他的眼里。他家拉柴禾简直就是不费吹灰之力,院子里的柴禾垛,好像是吹气吹起来的,今天看还没有呢,明天就一下子鼓起来。
别人家去拉柴禾,还套个车啥的,一早晨出去,也得大晌午才能回来。他却不用,只套上个爬犁,人一声吼,牛都跟着嗷嗷直叫,生龙活虎地出发了。也就个把钟头吧,看哪,平坦的大道上,他们“呼呼隆隆”地回来了,牛有使不完的劲,就这么平地拖爬犁,硬生生地拖回来一大爬犁柴禾。
如果拉得少了,就不值得去宣扬,也不值得去显摆。孙大牛是什么人?一定得是面子上跑得了马的人。他是有这个资本的,他的这条牛与众不同,身材高大,健壮,一对弯弯的牛角,一双大眼睛炯炯有神,它不喜欢有人站在它的前面,只要有人挡住了它的视线,会忍不住用两只角去拨拉开。
牛壮爬犁也大,别人家的爬犁比起他家的爬犁,明显要小一号。小一号和大一号的区别,就在于所干的活儿上。一爬犁柴禾的多少,我们这里有着自己独特的计量单位。在我们这里,衡量柴禾多少的标准是“丈”,就是三米长,一米高的柴禾垛,为一丈柴禾。按照这个标准来计量一爬犁柴禾,孙大牛家的牛拉回来的柴禾,整整摆出了三垛,也就是说有三丈之多。而别人家的牛呢,勉强能摆出两垛,还有些松松垮垮,不够富余。
这样的结果,让很多人都心服口服。拉回来的柴禾堆在那儿,是个硬道理。他家的柴禾多了,有剩余,便对外售卖。我们这里的柴禾售卖标准,要视柴禾质量而定。如果是柞木一类的硬杂木,价格会高一些。如果是杨木一类的软杂木,价钱就会低许多。
孙大牛家的柴禾,在我们当地是供不应求的,是众人趋之若鹜的对象。一天差不多有三四丈柴禾可以售卖,挡不住的好日子直往他家的门缝里钻,说实在话,真让人眼热啊!
谁都说,柴禾多的人家瓦上无雪,柴禾少的人家玻璃挂霜。没办法,热量在东北的严寒季节里,是最奢侈的,是最昂贵的,也是最难得的,谁想要拥有,就要付出艰苦的努力。
只是孙大牛和他的大牤牛,还有后续事件,让人意想不到。这年冬天,有林场的生产任务拿不下来,不知道他脑子里的哪根神经给搭错了,鼓动他去山场救急,竟然同意了。
但凡是完不成的生产任务,一定具有它的特殊性。那些山场任务都堆在一个陡峭的山顶上下不来,老板在山下拿出重金,只要从山上下来一米生产任务,便立刻点出现金。
好钢都是用在刀刃上,孙大牛和他的大牤牛是不折不扣的好钢,却折在这条要命的山路上。生产条件的严苛,把这里的活计推向了极致。山高坡陡,许多的不确定因素在这里埋藏着,好像一只大老虎,张开血盆大口,随时吞噬着一时疏忽的生灵。
孙大牛的大牤牛有力气,在这里却发挥不出来。山坡的陡,对于每一条牛都是公平的,在这里更需要的是经验。有经验的牛,在这里会把自己的聪明展现的淋漓尽致,危险临近时,它可以很轻巧地躲开。
一棵迎门树就在山坡上,让许多牛都在这里吃了亏。孙大牛的大牤牛也不例外,别的牛只是撞碎了爬犁,它却撞断了腿……
以前,我没有听到过一个男人真正的哭声。那撕心裂肺,惊天动地,大放悲声,毫不掩饰自己心里的后悔,谁听了都为之动容。这么好的一条牛,就毁在自己的手里,让一个爱牛的人情何以堪?他跪在雪地上,那个惨痛的哭声在山野里回荡着,至今都在耳边萦绕,从来都没有消散过。
三
我记得自己制作的第一个小爬犁,还很笨拙。拿着斧子,脑子里放着曾经的影像。那是父亲的制作,我看在眼里,记在心上。老爬犁经过风吹日晒,磨损消耗,已经不好再用。好不容易,照葫芦画瓢,完成了自己的第一个作品,尽管很丑陋,好在是自己用,怎么也不会嫌弃。
这一天的爬犁有点不听使唤,好像它也认生,欺负我是个嫩手,走路不走正道,一下子窜进大沟里。没有办法,只有解开绳索,把一根根柴禾扛出去。爬犁腿也已经撞掉了,没有修理工具,只能捡一块石头,把弯曲的钉子砸直了,再钉进去。
爬犁很不好用,好像是瘸了腿的伤兵,一拐一扭着,发力也不顺畅。被这样耽误的时间,像流水一样流逝着,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柴禾弄回家,贪了个大晌午。这一趟柴禾实在不易,不过想想,能把温暖带回了家,心里多多少少是个安慰。
我还见过另外一种爬犁,介乎于大爬犁和小爬犁之间。这种爬犁不多见,那还是在三道煤矿上班的时候,在租房户区看见的。那时候,因为工作需要,我只能把家也搬到那里去。
那天,我刚搬家到那里,安顿完毕,就看见有人拉着一爬犁柴禾,很轻松的走过来。让人有些吃惊的是,这时可是绿叶葱茏的夏天,怎么就能用爬犁拉柴禾呢?而且一点都不吃力,尽管我是东北人,还是完全颠覆了对爬犁的认知。
这时候,我才知道这个人是我的邻居,名字叫张荣。他拉着的这张爬犁并不算大,相反还显得非常的小巧。两根长长的手柄,还有两条长腿,并且是刻了榫卯的,有个爬犁篷子,柴禾的长短按照爬犁的长短截断,摆放到爬犁上,并不是拖着很长的一个尾巴。
我仔细观察着,发觉能够在旱地拉动爬犁,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两条爬犁腿上是有玄机的,在两条爬犁腿下面,固定着两块铁板,怪不得呢,有铁板镶底,自然会产生滑度,当然可以在夏天拉柴禾了。
这张小爬犁差不多有一辆小推车的功能了,只是,小推车不见得有它这般灵便,山间各处都可以去到,有没有路都无所谓,是小推车所不及的。
我为这张小爬犁而迷醉,倾心于它的精巧设计。我对张荣的初步印象,也是非常的干练,一身的精明,是村民中不多见的。能想到夏天去拉柴禾的人,一定是思想宽泛的人,也一定是头脑灵活的人。我这么想,是被这第一面的印象所蒙蔽,其实,他这个人不过是个马粪蛋,外面光而已。
四
这个张荣是个村里有名的懒汉,一年到头,能上山拉柴禾的日子,屈指可数。那天不知道他发什么神经了,去上山了一趟,被我撞见。那一天他像个人,其余的每一天更像鬼。
我是他的邻居,没两天他便现了原形。他是煤矿的一名临时工,上班不着调,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平时他穿的是西装革履,小背头梳得油光锃亮,好像被牛犊子舔过似的,说他是归国华侨,都有人相信。
这个懒鬼不去上山,没办法,逼得他老婆顾不得身体的虚弱,病歪歪地去山上。她老婆瘦小枯干,走两步咳三声,身上也没有多少力气,只能去捡些干枝回来,生火做饭。这些小柴禾,夏天尚可,不用热炕,把饭也能做熟。冬天来临,他家彻底悲剧了。
东北的冬天太冷了,家里不备些硬实些的柴禾,是万万不行的。一天的火烧不到位,屋里的温度便直线下降,只是炕温乎还不够,屋里的温度跟冰窖差不多,水缸里的水冻住了,说话时,连白色的哈气都有了,实在比外面强不多少。
张荣如果是个单身汉,也就算了,冻死他也没人可怜。让人感到揪心的是他还有老婆和两个孩子。两个孩子是女孩子,年龄不大,还没有上学,我天天都能看见两个孩子在院子里,蹦来蹦去地做游戏,以此来驱寒。她们不时发出欢快的笑声,怎么让人觉得那么的心酸呢?这样的苦中作乐对于孩子来说,有些残酷。孩子天真无邪,她们还没有把生活中的苦难放到心上,大概她们觉得这份苦难,是生活里本来就有的。
这天,张荣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极不情愿地上山去了。这个家伙是怎么上山去的不知道,我觉得一定是气急败坏了吧?他上山前一定被谁点着脑门,训了一顿。他上山顶了,才发觉爬犁腿下的铁板没有卸下来。这时候已经晚了,雪路本来就滑,加上铁板的滑,真的是雪上加霜啊!爬犁窜起来,他人在两根把柄间,一时撤不出来。他滑倒了,爬犁从他的身上碾压过去……
他受伤了,一时爬不起来。幸好山上有人在捞柴禾,发现了他,立刻给背回家。他的伤很严重,需要立即送医院。他家穷得叮当响,去看病是要花钱的,没办法,老婆向邻居们借,我家也在列,我拿出了五十元钱,放到了那双干枯而苍白的手上。
张荣的腰椎被撞坏了,不过问题不是很严重,需要住院治疗一段日子,才能好。没有钱,就不存在住院的事情。他们回家来,只能在家里躺着静养。寒冷的天,可想而知,那冰凉的炕,怎么躺人呢?冷冬数九的寒天,一个瘦小的身影在雪地里挣扎着,一抱干柴禾在这时是多么的宝贵啊!张荣一定是上辈子积了大德,身边才能有个这样的好女人不离不弃,生死相依,让人唏嘘不已。
人间最宝贵的东西,是纯洁的人性。人间真情总是在最关键的时刻,显现出来。这个瘦弱的女人以顽强的韧性,硬生生地扛起这个几乎破碎的家,把漫长的冬天熬了过去。春天到来的时候,张荣在老婆孩子的搀扶下,可以拄着棍子,在院子里遛弯了。从他们一家人脸上露出的笑容,可以看到久违的家庭温馨,也让人感觉到了希望。
没过多久,我搬家了,离开了那个地方,有关张荣的信息,也听不到了。不过,当我看见家里的小爬犁,便会想到他。
许多年过去了,爬犁已然成为了过去,许多现代化的拖拉机已经取代了爬犁的作用。不过,这张小爬犁还是留在那里,它的作用还是不能取代。我想,张荣也是如此,小爬犁将会一直伴随到我们的余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