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月】苏贞(小说)
“老爷,看那边那个丫头怎么样?”
袁正龄顺着管家旺财的手指看去,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女孩映入了他的眼帘。
这是清朝光绪年间的柳镇,一个江南水乡的早晨。
镇中心的石桥两边,是自古以来形成的早市,那些从乡下摸黑赶来的农人把自家种植的菜蔬,养殖的家禽等拿来出售,镇上那些勤快的主妇们也是一大早就赶过来采买。
正值秋冬交替之时,天气开始变凉,虽然是江南,但起早的人也感受到了些许凉意。随着太阳渐渐升起,河面上的晨雾开始慢慢消散,桥两边的人也越来越多。袁正龄带着管家来到了早市,他可不是来买菜的,他想为女儿找个丫鬟。
看着眼前这个蓬头垢面的小女孩,袁正龄仔细打量着。女孩的脸上布满了灰尘,单薄的衣服补丁摞补丁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样式和颜色,乱蓬蓬的头发上插着一根稻草,这是出卖的标志。
“小女孩,你今年多大了?”袁正龄问道。
“老爷,奴家今年十三岁了。”小女孩用袖口擦了擦鼻涕,说道。
“我想买你做丫鬟,需要多少钱啊?你家大人呢?”袁正龄说。
女孩突然流出了眼泪:“老爷,我没有大人,我爷爷前几天死了,我没有钱安葬他。老爷您只要出钱把我爷爷安葬了我就跟您走!当牛做马都可以!”女孩突然跪在地上磕了好几个头:“老爷,您就买了我吧!我在这儿跪了两天了,我爷爷再不埋就臭了……”
泪水从女孩眼中流出,把脸上的灰尘冲掉了好多,袁正龄发现这个小女孩其实长得蛮清秀的,他莫名其妙地心疼起这个素不相识的孩子来。
“旺财,去家里找几个人,把老人安葬一下,事成了再带着女孩来见我!”袁正龄说罢就走了。
当再次见到小女孩的时候,袁正龄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面前这个女孩,穿着袁府里女仆们穿的青色裤褂,经过洗理之后的女孩变得干净清爽,黑黝黝的头发整齐地在脑后编成一条粗黑的长辫,清瘦的小脸虽然显得憔悴苍白,但那种机灵丝毫掩饰不住,尤其是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清澈而纯净。唯一让袁正龄疑惑的是女孩的腰间系着一条褐色的腰带,跟身上的衣服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嗯,不错!可是你这腰带……”袁正龄问道。
“禀老爷,这个腰带是爷爷留给奴家最后的东西,您就让我随身带着吧!”女孩恳求道。
“好,你叫什么名字?老家是哪里的?怎么会流落到此地?”
“老爷,我姓苏,没有大名,从小家里人就叫我丫头。我家是河间府的,前几年老家发洪水房子被冲毁了,父母也被冲走了,后来我就跟爷爷一路要饭来到这儿,可谁知前几天爷爷生了病没钱请医家,爷爷就病死了……感谢老爷买棺材安葬我爷爷,奴家没齿难忘!”女孩再次跪下来拜谢袁正龄。
袁正龄让女孩起身:“好,我给你起个名字,你就叫苏贞吧,你以后就做我女儿的陪读丫鬟,其他事夫人会吩咐你的!”
苏贞拜别了老爷,来见夫人谢氏。
袁家世代行医,是当地出名的医药世家,除了给当地人看病,还享受着朝廷的供奉,负责制作皇宫御用的几味丸药,经过数百年的绵延积累,也算是家大业大。可是袁正龄却不像别的官宦商人那样妻妾成群,他只有谢氏一个夫人。
谢氏的父亲是当地知县,因为看上了袁正龄医术高超,人品正直才把自己的千金小姐嫁给了他,谢氏知书达理,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而且性格很要强。她在娘家时看惯了父亲的三妻四妾争风吃醋把家里闹得鸡飞狗跳,订亲时她就让父亲给袁正龄立了个规矩,没有自己的许可,袁正龄不许纳妾。
袁正龄的父亲为了攀上这门官亲,就答应了。谢氏嫁到袁家,心里觉得自己是下嫁了,所以渐渐变得强势起来,为了家庭的和睦安宁,袁正龄就处处忍让着夫人,袁父袁母去世后,这个家就是谢氏在做主了。
可惜谢氏身体不好,嫁到袁家快二十年了,只生了一个女儿袁金枝,眼看金枝已经到了及笄之年,自己却再也没有开怀生养,别说袁正龄心里着急了,谢氏心里也急得像猫抓似的,这么大的家业,没有儿子传给谁呢?
袁正龄跟夫人商量了一下,准备把自己的平生所学尽数传给女儿,等遇到合适的男子为女儿招赘,可是女儿金枝从小娇生惯养,根本不想吃苦学习,无奈之下谢氏想了一个办法,给女儿找个陪读丫头。
谢氏看着面前这个眉清目秀的女孩,处处透着的机灵劲儿让她很满意。
夜里,袁正龄就把金枝和苏贞叫到了书房,亲自向女儿传授医术。可是金枝实在不是学习的料,没过多长时间就哈欠连天,昏昏欲睡,袁正龄用镇纸猛地一拍,金枝赶忙睁开眼睛。可过了一会儿,她又困得东倒西歪,袁正龄生气了,他拿起戒尺,站了起来,他让陪读的苏贞伸出手,狠狠地在她手上敲了几下。看到父亲动真格的,这下彻底吓住了金枝,她强打起精神,跟着父亲读那些枯燥无比的药方和口诀。
一个时辰过去了,袁正龄说:“今天就到这里,明天晚上我要提问今天的药方和口诀,背不出来还要挨板子!”
袁金枝在丫鬟翠红和春红的陪伴下走出书房,苏贞正要出门,袁正龄叫住了她:“苏贞,打疼了吧?为了让小姐长记性,委屈你了!”
苏贞的手还在隐隐作疼,可是她强忍住眼泪故作微笑:“老爷,没事的……”
袁正龄递给苏贞一个小瓶子:“里面是药粉,镇痛消肿的,你回去用温水化开抹在手上,睡一夜就好了。”
拜谢过老爷,苏贞回到了下房。
第二天,苏贞刚把厨房收拾干净,谢氏就拿出一堆脏衣服扔给了她。苏贞强忍住手上的疼痛,用力地搓洗着,正好袁正龄准备出门,他看了看在院子里洗衣服的苏贞,面露不忍之色,可是他还是什么也没有说,走出了院门。
晚上,又到了授课时间,金枝小姐还是打不起精神来,口诀不会背,药方也是张冠李戴,说得乱七八糟,气得袁正龄又拎起了戒尺,苏贞不等吩咐,就乖乖伸出了左手,袁正龄长叹一口气:罢了,罢了,看来是天绝我袁家,后继无人啊!他一把扔掉戒尺,一行清泪从脸庞流下。
忽然,响起了背口诀的声音,居然是一字不差!袁正龄欣喜地转过身,他的心又坠入谷底,背口诀的不是金枝,而是苏贞。
袁正龄把女儿的学习情况告诉了夫人,谢氏对女儿也是怒其不争,可是金枝是她手心捧着口里含着长大的娇闺女,她不舍得让女儿吃苦,只好断了给女儿招婿的念头,等着有合适的人家把女儿嫁出去。
“看来,是该给你纳个妾了!”谢氏有些哀怨地说道,语气之间透出一丝酸意和不甘。
“夫人不要这么想,我再去给你寻几个方子,你还年轻,我们一定会有儿子的!”袁正龄说道。
谢氏叹了一口气,这些年,为了能再生养,她吃了各种各样的补品和千奇百怪的偏方,药渣子把宅院后面的小路都铺满了,她对自己的身体基本上不抱什么希望了。
很快,谢氏就从几个媒婆提供的消息中选中了合适的女婿人选,男的是镇上有名的粮行老板的小公子吴俊,父亲是跺跺脚就地动山摇的商会会长吴德仁,大儿子吴才还是刚刚任命的知府,家里真是有财有势,女儿嫁到这样的高门大户,一定会享尽荣华富贵。
几个月后,袁金枝就风风光光嫁到了吴府,陪嫁丫鬟是陪她一起长大的翠红和春红。金枝小姐出嫁后,谢氏就安排苏贞伺候袁正龄,苏贞手脚勤快,做事麻利干脆,袁正龄很喜欢这个小丫头。
这天,一个女人来找袁正龄看病,袁正龄一番望闻问切之后,准备给患者开药方,苏贞在一旁磨墨,袁正龄开完方子,正准备递给患者,苏贞轻声说:“老爷,您再看看最后那一味药……”
袁正龄狠狠看了这个小丫鬟一样,苏贞意识到自己多嘴了,忙低下了头,袁正龄又瞄了一眼手中的药方,忽然他的脸色变了,拿起毛笔把最后那味药修改了一下。
待看病的女人走后,袁正龄盯着苏贞说:“你懂药理?谁教你的?”
苏贞低着头不敢看袁正龄的眼睛:“我爷爷懂一些中药,以前我经常跟我爷爷去山上采药,爷爷教了我一点点简单的药物相生相克的知识……”
“苏贞,你想不想跟我学习医术?你跟小姐陪读时我就发现你对这个感兴趣。唉,要是小姐像你这样就好了!”袁正龄叹道:“今天幸亏你发现了最后那味药不妥,不然真的就坏事了。”
“要是老爷不嫌弃奴家笨拙,我愿意跟老爷学习医术!”苏贞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渴望和开心。
很快,谢氏就发现老爷在教这个丫鬟学医术了。
这天傍晚,袁正龄正在书房里教苏贞配药,谢氏走进了书房。
“放着自己家的女儿不正经教,收一个来路不明的野丫头为徒弟,老爷,你这么做有点不地道吧?难道你想让这个小丫鬟继承袁家的家业?”谢氏不客气地说道。
“夫人多虑了,我就是教苏贞一点简单的药理,以后她给我帮忙也方便些。”袁正龄解释道。
谢氏突然绕着苏贞转了一圈,苏贞低着头,她看着夫人那奇怪的眼神,心里感到莫名的害怕。
“老爷,你收了这个丫头吧,以后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教她学习医术了!”谢氏说。
谢氏的声音不高,但却不亚于平地一声惊雷,把袁正龄和苏贞都震呆了。
“什么?夫人,你糊涂了吧?苏贞还没有咱的金枝大呢,还不到十五岁,她还是个孩子啊,我对她就像对金枝一样看待。夫人你多疑了!”袁正龄说。
“我没有糊涂,也没有多疑,我不可能再生养了,袁家却后继无人,其他地方来的女人我不放心,如果你纳妾,苏贞是最合适的人选。年龄小没关系,等过了十五岁你再跟她圆房。”谢氏坚定地说,语气是那么果断。
袁正龄为难地看了看苏贞,自己已年近不惑,老态渐显,苏贞还是青春年少,像一朵刚刚绽开的花蕾,如果自己纳苏贞为妾,岂不误了孩子一生?
“苏贞,我让你给老爷做妾,你愿意吗?”谢氏问道。
“老爷买奴家的时候我就说过,老爷帮我安葬了爷爷,我就是当牛做马也愿意。夫人让奴家给老爷做妾,只要老爷不嫌弃奴家,我就甘愿今生为老爷铺床叠被,伺候老爷!”苏贞面色平静,其实心里是波涛汹涌:自从卖身葬祖进了袁府,自己的一切就不由得自己了,别说给老爷做妾,就是把自己卖了杀了也反抗不得的。好在老爷心地还算良善,委身于他以后不会受太多委屈。
谢氏笑着说:“老爷,你看苏贞没意见吧?我就知道这孩子懂事。”她亲热地拉着苏贞的手说:“苏贞,明年我就让你跟老爷圆房,以后若能生个一儿半女,你就是袁府的大功臣,可以跟我平起平坐了!”
苏贞忙低身说:“夫人,奴家不敢!”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一年就过去了,谢氏找人选了一个黄道吉日,为袁正龄和苏贞举办了一个简单的收房仪式。
虽然成为了袁正龄的小妾,但苏贞在袁家的地位依然没有什么变化。每天早上,她都要像以前当丫鬟那样早早起床为袁老爷和谢氏打好洗脸水,服侍二人起床,然后和其他仆人一起把早饭端上饭桌,伺候袁正龄和夫人吃饭。在整个吃饭的过程中,苏贞和其他下人一样,站在桌旁伺候着,不断为袁老爷和夫人布菜添饭。尽管她已经成了袁老爷的小妾,但跟其他丫鬟下人们区别不大。唯一让苏贞开心的就是夜晚,袁老爷对她很恩爱,亲热地叫她“贞儿”,两个人叽叽喳喳聊到半夜。但是第二天谢氏的脸色就会变得很难看,因此袁正龄一月之中最多去苏贞房内一两次,多了怕夫人吃醋。最让苏贞难堪的还是金枝小姐每次回娘家。
自从夫人让她给袁老爷做妾以后,金枝小姐每次回家对她都是冷眼相对,对于这个比自己还小两岁的姨娘,金枝根本不买账,直呼其名对她吆三喝四,袁正龄见状曾经数落过女儿几次,可是金枝仗着母亲的宠爱,对父亲的话也是置之不理。
转眼间,又是一年过去了。
这一年袁正龄可谓是春风得意。因为他进贡的丸药治好了当今老佛爷慈禧的咳喘顽疾,慈禧亲笔写了一幅字“灵丹妙药”赐给了袁正龄,袁正龄请人把老佛爷的字镌刻到一张楠木匾额上,金粉描绘,高高悬挂在了正房的门头上。也因为进药有功,他被当选为柳镇新一届商会会长。恰逢此时,女儿金枝和小妾苏贞双双有了身孕,这真是三喜临门,袁正龄整天是红光满面,走路带风,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可是他不知道自己成为新会长之后就得罪了他的亲家吴德仁。
吴德仁靠经营粮食起家,经过祖辈几代人的努力,成为当地最出名的粮行商号老板,由于吴德仁处世圆滑,善于交际,十几年来一直担任柳镇商会的会长,没想到这一年却被人取而代之了!这个人还不是别人,是自己儿媳的父亲,自己的儿女亲家!迫于袁正龄是老佛爷面前的红人,他说不得,怨不得,只有打落门牙肚里吞,成天窝在家里生闷气。
更让吴德仁生气的是,儿媳金枝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竟然生了一个丫头片子!这让盼孙子盼的心切的吴德仁深感晦气。他就私下跟儿子吴俊商量,让儿子赶紧再娶一房姨太太,好为吴家添个男丁。
吴俊本来就是个五毒俱全,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他早就厌倦了失去新鲜感的袁金枝。自从金枝有孕后,他就经常偷偷摸摸地去青楼找粉头寻欢作乐。这次既然有父亲做主,他就色胆包天,没过多长时间就去青楼为相好多日的美貌粉头小凤仙赎了身,光明正大地娶进了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