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篱】老风车(散文)
我说的老风车不是荷兰磨面粉、排水的风车,也不是风力发电的风车,更不是少儿节目“大风车”,而是灶台炊火用的,功能和风箱一样的风车。这个物件很老了,家乡人叫它“老风车”。
一
我家就用老风车炊火。
风车的结构说起来并不复杂。可以把它想象成一个现代电动鼓风机超大木制版,只是外面加了一个手工可以摇动的轮子,轮子有皮带和下面的轴承相连,摇动轮子带动轴承,轴承再带动里面的扇叶,持续不断的风就被送进了灶膛,进而吹亮炉火,吹起袅袅炊烟,吹得饭菜喷喷香。
童年时,梦醒时分往往是伴随着“呱嗒,呱嗒,呱哒哒”的风箱声,而伴随我的是“吱吱——”一个音调响彻的风车声。
姥姥家姓李,李家的姑娘出嫁都会有一架风车作为陪嫁。母亲的几个姐妹嫁得都不远,是十里八村的庄户人家。可就是这一架架小小的风车倒是成了各个村里的稀罕物。我记得,每有乡民串门,都会惊奇地和母亲攀谈,“咦,你家这个叫个啥,这个很有意思,从哪里买的?”母亲总是自豪地说:“这叫风车,没地方卖,这是我娘家弟弟做的。”说着还要给好奇的乡民演示一下。风车比风箱好用,省劲,拉风箱要前仰后合的,而风车则是一只手轻轻转动就行了,风的大小也好控制,占地方还小。有的还要蹲下仔细观察一番,亲自摇上一摇。新奇好玩,差不多会把全村的人招惹来看个新鲜。
农村长大的孩子大多从小都会做些力所能及的家务。烧火这个差事可以说从会坐会走就开始了,既帮助了大人干活儿又满足了孩子们玩火的心情,摇风车,更好玩,没有什么玩具比得上风车了,尽管风车不是什么玩具。我小时候是母亲一手带大,没别人帮衬,母亲做饭会用一个大背带把我背在背上,邻居二奶奶总是对外人说,你看小勇妈,真是难,像南方人一样把孩子绑在身上了。稍微大点,我就可以转动风车,帮妈妈烧火做饭了。童年的回忆,首先就想到了风车,我还会学着风车的声音,惹妈妈高兴。
这烧火也是讲究技巧的,尤其是烧秸秆柴火。贴玉米饼子,烙白面饼要讲究添柴少,打散慢烧,让软火使整个锅底均匀受热,贴出的玉米饼子锅巴,烙出的白面饼才会金黄酥脆;烧水熬粥要尽量把火集中在锅底烧。还有不要把火填的太靠里,要不火都被炕洞抽走了,浪费柴火。烧秸秆柴火风车用的频率低,要是烀红薯,馇猪食,一般需要烧煤火,风车就得“吱吱——”地快速摇起来。那时候都穷,买的煤多是含大量煤矸石粉的烟子煤,烧的时候鼓风偷不得懒,才能把火催旺。忽明忽暗的火光往往把我烤出油油的汗水,顺手一抹,就会弄出一张大花脸。
很有味道的烟火日子里,总有老风车的功劳。稍大一点,我非常羡慕做老风车的家人,曾经模仿着非常的样子做出模具,只是拿着玩,不能用来吹火。上中学学物理,常想到风车的原理,帮助我理解功课。
二
说起姥姥家这边为什么都用风车,而不是常见的风箱,这里面有一个故事。
那是抗日时期,附近一些有志青年都外出参军了。正赶上附近村一个八路战士回家探亲,被汉奸发现给出卖了。这个八路也机灵,从半夜到凌晨,一直被一小队鬼子撵着追,愣是没抓到,最后跑到了我太姥姥(太姥姥是姥爷的母亲)村子里。慌不择路,一头就扎进了太姥姥家的木匠棚。当时我姥爷他们哥三个还很年轻,正在里面做木匠活儿,太姥姥也在现场。见到来人,大家都是一愣,八路简单说了一下情况,问太姥姥说能不能给找地方躲一躲。
可是来不及了,鬼子已经破门而入,端着明晃晃的刺刀冲了进来。一个狗翻译眼睛扫过棚子里面五口人,停留在喘息未定眼神慌乱的八路身上。还好,他们这帮人并不认识八路长什么样,就假装对着八路喊道,你这个土八路,看你往哪里跑。八路刚想拼命,太姥姥突然跑出来,一把搂住八路,斩钉截铁地对鬼子说,“这是我儿子,我儿子,刚才是有个黑影儿跑过去了,跳墙头了,往那边……”随手往墙头一指。鬼子也不傻,说是你儿子,怎么气还没喘利索?太姥姥说,他有哮喘,刚才搬木头累了。狗翻译向前一步,枪口几乎顶在八路脑袋上,说,他褂子上有四个兜,一定是八路,太姥姥搂紧八路说,我老儿子学木匠,那是……那是插铅笔用的……
后来太姥姥又给鬼子逮了两只鸡,好说歹说算是把这队鬼子哄弄走了。太姥姥一双小脚就再也支撑不住,扑通一下瘫坐在地上几乎晕死过去。八路扑通跪在地上,声泪俱下地说:“妈,您救了我,您就是我的亲妈,我就是您的四儿子!”
这个八路姓王,逃跑途中腿上摔伤了,也不敢回家,太姥姥就留他暂住了下来养伤。王同志在外面走南闯北,见过些世面,手也巧,有事没事就跟姥爷他们哥三一起干干木匠活儿。我猜想他是不是在别的地方见识过风车,或者他在大城市见识过电动鼓风机什么的,反正他简单画了个图纸,最后老哥几个就琢磨出“风车”这么个玩意儿。一试,咦,非常好用,遂淘汰了风箱,风车也就成了远近闻名的稀罕物。
李家是大户,学做木工的人也多,这个风车也就在李姓家族里面流传开来。风车也从单一木制,后来发展到部分铁制。我的姥姥很早过世,待到母亲和老姨出嫁时候,她们的嫁妆里面自然也少不了父兄们给做的一架崭新的风车。
太姥姥在我记事起就是一个满脸皱纹的慈祥老太太。她佝偻着腰,矮矮瘦瘦的,头上经常带着一顶绒布帽,包住额头,帽正中间还镶着一块绿莹莹的玉石。她手里的活计从来没断过,在家就纺线织布,木制的纺车和织布机就放在炕头,纺出的一缕缕白线码在炕角,随时可见半匹布挂在织布机上;出门手里往往拿着鞋底和针线笸箩,坐在树荫的石头上和邻居边聊天便开始忙活着纳鞋底,听说她还带头组织村妇纳鞋底,给八路送去做慰问品。
太姥姥活到97,无疾而终,那时候我也上初中了。办葬礼的时候,王同志也带着子孙前来吊唁。王同志建国后在县里担任要职,当时身体已经不大好了,由儿孙搀扶给老干妈磕了最后一个头。并当众告诫儿孙,永远记住没有李家的恩德,就没有现在的你们,虽然老太太没有了,以后你们也要勤走动。临别,三舅把一个雕刻精美巴掌大小的红木小风车作为礼物赠给王家,做一个永久的纪念。据说这架风车后来一直摆在王同志的办公桌上。
三
上世纪90年代以后,宝丽板家具开始大行其道,木匠这个行业也就随着落寞了。舅舅们大多也改行了。再到我的表兄弟们,竟然没有一个从事木匠行业了。
计划生育政策后,家里孩子都不多了;生活条件的改善和体力劳动的减少,使人的饭量也变小了,做饭做菜就更倾向于小锅小灶了。煤气灶,各种厨用电器也就慢慢流行开来,大灶越来越受冷落。为了环保,农村这几年大搞禁止秸秆和煤炭焚烧。无论是风车还是风箱,都越来越无用武之地。
我家拆迁上楼,风车也早就送人了。我只有每年拜年到农村的姨家和舅家,才能有幸见到一回久违的风车,淘气的小儿子还会俯下身摇上一摇。
前几天和朋友聊天,他说给外孙讲书上的歇后语“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由于孩子没见过风箱,很难理解,跟我发了好一阵感慨。我在想,等我老的时候,我也会给我的孙辈们讲风车的故事,不知道孩子们还能不能理解我说的风车是什么样子。
一架老风车,差不多快要退出历史舞台了,但它的故事却始终在我们的心中,温暖着,记录着曾经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