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粒尘土都源自天地造化，都有你的心意在其中。
　　
　　 01
　　 柴桃从红土甲走下来的时候，太阳已经沉没山后，撇下一大片血色的云霞在西方，像山头失了火似的。
　　 红土甲是她的村名。她从小在那里长大，知道红土甲不爱长粮食，一块块山地又干又硬，看上去形似一块块生了红锈的废铁皮。
　　 一辆黑漆漆的小车在她身边停下，车窗里探出一个中年男子的脑袋。
　　 “去县城吗你，我是空车，坐不坐？”
　　 柴桃没打算搭车，她知道前边大路口有公交通行。她扭了扭身子，抬头看了看路的远处。柴桃一手提了一个布袋，很重，坠得她两条胳膊酸疼。袋子鼓鼓囊囊，装着娘从自家树上采摘的柿子。这些柿子都是涩柿子，坚硬得石头蛋蛋一般，咬一口能涩掉半截舌头。把涩柿子变成甜柿子，还需要一个漤的过程。娘总是用一盆温水把柿子泡上，放在煤火近处，一天一夜后尝尝它们是不是已经变甜。树头上红艳欲滴的软柿子倒是好吃，比蜜还甜，可惜不好采摘也无法携带。
　　 见女孩有些犹豫，男子指指车头说：“你不会以为我是坏人吧。你拿手机拍下车牌照发给家里人，不就放心了。”接着还掏出来自己的工作证，“喏，我叫康林，在县政府工作。”
　　 男人这样坚持，也许是纯粹出于助人，也许是因为柴桃的样子总让人心生善念。她一身素衣，不意招惹，却难掩脱俗的清丽，站在杂草丛生的路边，把身后的整座荒山都印亮了。
　　
　　 02
　　 柴桃走进二姨家的房门，把手里的袋子交给二姨，说，家里的几棵柿树没人采摘，红柿子掉了一地，招了一群一群的苍蝇和蜜蜂。俺娘说，啥时候让姨父开车去拉一车吧。
　　 二姨只顾盯着柴桃的脸看，好像从来没有仔细看过似的。每次见到二姨都是如此，她一边攥着柴桃的手，一边眼睛对着眼睛看。柴桃错开视线，“我姨父呢，还没下班？”
　　 “上班三十年了，他哪天按时回过家。”
　　 “毛旦！”二姨向里屋喊，“回来再写作业，咱跟姐姐去外面吃烤羊腿。”
　　 其实柴桃早就知道，红土甲的娘不是亲娘，这里的姨父姨母才是生身父母。但是娘在红土甲把她一勺一勺喂大，领着她认识了那里的每一种苗和每一种草，二十多年过去，她觉得自己已经没法改换身份，更换称呼，她的呼吸里带着庄稼的气息，皮肤上粘着红土的颜色。
　　 在柴桃考上县城高中那年，娘就主动道出了她的身世。娘说，二姨是你的亲妈，你没过满月就给我送来扶养。娘讲了许多往事，不时地擦拭眼睛。柴桃明白在她降临人间的那一刻，命运就已铸就。大人们提前商量好的，生出女孩就送大姨家里藏起来喂养。生身父母都是公家人，倘若第一胎是女孩，倘若还想要男孩，就得考虑提前腾出指标，给后面让道。
　　 柴桃仿佛看到，趁着浓浓的夜色，她被一条碎花小褥子裹着，从县里偷偷送到红土甲。像一只被抱着送人的小狗，她从母亲怀里转移到了大姨手里。这里多么偏远又多么宁静，夜黑得没有一丝波澜，连一声多余的狗吠都没有。妈妈肯定哭了，要不她转身离去的背影不会那么匆忙。
　　 从此她成了大姨的女儿，在磕磕绊绊的院子里学走路，学唱歌。大姨父家姓柴，门口有一株漂亮的桃树，于是他们给她取名柴桃。
　　 她不知道是她给了弟弟出生的机会，两年后毛旦呱呱坠地，在城里上了户，在照相馆留了影，一家人喜不自禁。就像许多宣传画上画的，三口之家其乐融融。
　　 娘提着大包小包，在高中开学前一天亲自把柴桃送到二姨家里。临走娘还一再嘱咐，现在你大了，该懂事了，别怪你爸妈心狠，那时候不少“国家人”都是这么做的。很多孩子跟你一样，小小树苗的时候不知道都藏在哪里，长成一人多高了就都一个个冒了出来。哪里的黄土都埋人，哪里的庄稼都养人。你看你出落得这么漂亮，老天爷没有亏待咱。
　　 但柴桃是个慢热型的人，一直改不了口，娘还是娘，二姨还是二姨。
　　 烤羊腿在炭火上发出呲呲的声响，香味从鼻子窜入肺腑。二姨先给柴桃切下一块滴着油的嫩肉，放到她面前的盘子里，然后才去打发一旁急不可耐的毛旦。二姨说，过去一只烤羊腿才十几块钱，现在涨到了二百多。从前吃不起烤羊腿的人，今天还是吃不起。刚参加工作工资只有几十块，现在挣到了几千，可还是觉得穷。
　　 柴桃说，那也比俺娘享福得多。你上班在屋里，俺娘上班在地里。俺娘说她的手里，从来就没有拿过一千块以上的钱。
　　 “早就说让你出来找份工作，大姐非要供你上学。”二姨叹了一口气，“上了个三本，现在找地方上班比前几年还难。”
　　 “我想当警察。”柴桃突然冒出一句，接着又补上一句：“不受人欺负。”
　　 二姨盯着柴桃，你的样子倒是相不打，没谁能比上。可是现在当个辅警都得考试，还得对机会。你爸，哦，你二姨父当了大半辈子交警，连个科长都没混成，也使不上什么劲。
　　 柴桃说，至少二姨父披着一身老虎皮，天天有人求。你当了大半辈子老师，也只有学生尊重尊重。
　　 二姨叹息一声，感觉这妮子真的不是小孩了。
　　
　　 03
　　 汽车多了，交警队的生意大了，用的各方面人手也就杂了。二姨父把柴桃带到了车检所，跟所长说这是我闺女。当爹的没本事给她找个好工作，就先让她在这儿干临时吧。以后对着机会，再让她考考辅警、特岗教师什么的。
　　 柴桃就算工作了，她和其他几个女孩一起，登记，拍照，填报资料，有啥活干啥活。
　　 每月工资只有一千元。柴桃在二姨家白吃白住，从不花钱买东西，也基本不用化妆品，一门心思攒钱给娘。
　　 县政府的康林偶尔给柴桃打个电话，或者转发个微信段子。那次搭车，他们一路上聊了很多，临别时互留了联系方式。康林说我在县政府是个司机，同时也是管司机的司机，大家叫我小车班长。其实政府大院里是个官都比我大，那些司机我也根本管不动，他们一个个都是领导的贴身助手，做事比我硬气。我的权限也就是管管领导专车以外的公务车，偶尔用公家车办点私事，帮点私忙。这几年摄像头多了，监管得严了，公车私用是会受处分的。所以我自己买了辆小车，如果你回家，我可以开自己的车送你。
　　 柴桃并不经常回家，即使回家也觉得坐公交就行，不想麻烦别人。他们认识一年多时间里，柴桃也就用过康林一次，春节前单位发了两袋大米，放假时她让康林把她和大米一起送到了红土甲。大米袋子很重，柴桃要跟康林俩人抬着。康林却不让她动手，一个人用肩头给她扛进了家门。柴桃对娘说这是俺单位领导，娘说吃了饭再走，康林说天就要黑了，我到家吃饭现成。
　　 柴桃后来发现给娘买衣服的袋子里多了两百块钱，她知道那必定是康林悄悄放入的。记得中秋节康林发来一个微信红包，柴桃不想打开，一天后自动退了回去。相必康林换了招数，偷偷塞进了两张钞票。柴桃觉得这钱还是不能收，等节后再还给他吧。
　　 春节之后的某天柴桃约康林吃饭，打算还钱。康林显得很高兴，说我知道你们单位不远有家米线很好吃，你几点下班我去接你。柴桃说那家门店我认识，我骑电车过去就行了。
　　 吃饭时柴桃拿出两张票子递给康林，康林不便推让，只好接过来装进了衣兜。康林把筷子平放在碗上，皱着眉头说，柴桃你这样认真没错，只是让我很尴尬。我没有什么坏心眼，这你也能看得出来。我也认准你是一个好孩子，就老想尽点小心意。你跟我家闺女大小差不多，过年我也给闺女压岁钱，当然比给你的数目多。我没钱没势也没什么才华，对你没任何别的想法，就让我对你多点关心行吗？
　　 柴桃低垂着眼帘，用筷子挑动着碗里的米线，犹豫了好久说，其实我也知道你是个好人，也不想跟你断了联系，要不然也不会第一次就给你留了号码，后来还不断回你信息。
　　 康林说，也不知道咋回事，就觉得你跟别人不一样，确实不一样，一想起来就有一种……一种心疼的感觉。
　　 那天他们就各吃了一碗米线，吃完柴桃抢着结账，康林没有阻拦。康林说你骑电车还有很远，我开车跟在你后面送你到家行不。柴桃是千万不要，那多像跟踪啊。康林说那你到家给我报个信息。柴桃笑着说，你可真细心，你会把我惯坏的。
　　 隔没几日，康林又想叫柴桃出去吃饭。柴桃说我不太想去，又没啥事。康林说我办事回来路过车检所，一看正好是下班时间。我就在你们大门外，快出来吧，啊。
　　 直至坐进车里，柴桃似乎还在犹豫。康林笑着说，柴桃你在学校里肯定很惹眼，男生排着队请你吃饭，所以你习惯了拒绝。我没猜错吧。
　　 “嗯。我不喜欢跟他们出去疯。他们都叫我老土。”
　　 “城西新开了一家火锅，据说味道特别好。”
　　 天气很冷，吹过的每一阵风都心狠手辣，恨不能揭掉人的一层皮。麻雀在墙头上缩成圆球状，一个比一个悲观。这样的天气让人渴望红火，火锅店应该是一个不错的去处。
　　 俩人选了一个很小的包间，一人面前放了一个小锅。腾起的热汽弥漫在两人之间，柴桃的脸上很快就洇出了好看的红晕。康林的心思不在自己的锅里，全在对面柴桃的一举一动。惦记小碗里的调料合不合柴桃的口味，刚捞出来的牛肉会不会烫着柴桃的嘴，她的火炉该不该调低一档。
　　 柴桃低头吃着，但对面的热切她都细细地收到了。她想起来娘总是喜欢在一边看她吃饭，她懂得那是一份亲娘才有的真情。我要是有这样一位父亲该多好。
　　 柴桃三岁时，爹从省城的脚手架上掉了下来。很久之后，她脑子里依然保留着安葬画面，耳朵里还有民乐队的一片唢呐声声，但爹的样子她越想越模糊。每隔一段时间，柴桃都得翻出爹的照片看看，不然她就真的忘记这个人了。
　　
　　 04
　　 大约又过了半年时间，柴桃跟二姨提出，她想出去和女伴一起在外面租房住。二姨坚决不同意，说我跟大姐两下和着你一个宝贝闺女，外面这么乱，我们不放心。
　　 柴桃不好硬来，只得跟女伴商量，“李彦你先一个人住着，我慢慢做做二姨的工作，顶多个把月我就搬过来。”
　　 李彦是柴桃的同事，每天搅闹在一起。李彦的父母在城里开了一家小超市，算不上大款，小款还是有的。李彦上班时喜欢在肩上挎个包包，另外在手里提一个塑料袋，给小姐妹们带一些乱七八糟的零食。在一大帮小姐妹中，李彦的人缘最好。
　　 柴桃猜测李彦单独租房住，很可能是有了男朋友，要躲开家人的视线。
　　 “咱俩住一起方便吗？”柴桃曾经试试探探地问，“我是说，你跟你男朋友……”
　　 李彦立即大叫：“男朋友？哪个男朋友？小胖孩？红毛？四只眼？我都分不清哪个才是真的男朋友。”
　　 李彦说柴桃你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不是为了男朋友，不是拿你当灯泡，我是喜欢你这个人还有你的性格。“跟你一起是让我妈放心，因为谁看你一眼都知道你是一个好女孩。”
　　 好女孩？柴桃想，好女孩就是我的这个样子吗？
　　 康林又带着柴桃吃了两次火锅，就连二姨都闻出来了柴桃身上残留的调料味，桃子你是不是特别喜欢吃火锅？
　　 柴桃心虚地说，下次不吃了。
　　 康林说咱们改天去山里吃农家乐吧。不远，半个小时就到。
　　 柴桃心里老是惴惴不安，每次跟康林吃饭都会碰到他的熟人。康林每次都主动给人家说，这是我侄女。
　　 柴桃在网上看到一个段子，说跟领导吃饭提拔是早晚的事，跟异性吃饭上床是早晚的事。她不由得心惊肉跳，暗自推测以后可能出现的情景，可能导致的后果，但她又特别相信自己的判断，康林是个好人，是一个比那些父亲和哥哥都好的好人，所以注定不会发生任何不好的事情。
　　 康林就是个普通人，没什么显山露水的地方，但他身上肯定有某种东西，让柴桃觉得不舍。因为来往不断，所以柴桃也就反省不断：我是个不善于交往的人，怎么和康林一见面就成了熟人，就觉得他像一座离不开的山。是不是他那张方方正正又干干净净的脸，那一双安详的眼睛，那一副宽宽的肩膀和坚挺的身板，正契合了自己的某种构思，让自己总感到那副躯体里藏着一个磁场，亲善而又宽敞。
　　 长此下去会怎么样？常常一有空闲，不论上下班的路上，还是躺倒入睡之前，柴桃的脑子里就会出现这个人，他的面相，他的声音，他走路的姿势，让她那么踏实，温暖，熨帖。好像那是一个向阳的墙角，恬静，避风，安全可靠，可以舒心随意地打盹。
　　
　　 05
　　 李彦习惯“打野食”，似乎与家里的一日三餐有仇。大街小巷的各种地摊，小吃，大排档，李彦几乎无所不知，差不多尝了个遍。有时柴桃也被拉上，陪李彦吃些除了健康什么味道都有的东西。李彦身边总有新的男性朋友出现，一大帮年轻人呼之即来，边吃边喝边说些不着边际的话题。李彦有意从他们的圈子里给柴桃选出一个男朋友，但柴桃却不曾对其中的任何一个显示出交往的兴趣。李彦慢慢明白了，柴桃这小妮子看着温顺，其实眼光高着哪。
　　 柴桃毕业前有过一个男性朋友，却没有发展成男朋友。他们同校，又是同乡，放暑假的时候乘坐同一个车厢回家。男孩说，我们班好几个男生知道我和你一个县的，都想给我要你的手机号码，我一个也没有答应。柴桃笑笑不语。男孩又说，我能给你打电话吗？柴桃说可以啊，什么时候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