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沙粒的生命(散文)
海滩的每一粒沙子都是活着的,不然,怎么会从海底爬上了岸?
人在海滩上走,沙子钻进我们的鞋子里,如果沙子没有情感没有生命,怎么可能来亲吻我们的脚?
一
在黄海西岸的一个山脚,有一个古村落叫“沙窝”。村子面对一个碧玉般的海湾,据说湾内沉沙千尺深。在建筑业日盛时,外地人出高价采湾中的海沙,沙窝的人就是不卖。我问村中老者,为何“沙窝”有的是沙子却不卖?他答曰,沙子找到了自己的家,怎么可以把家里的儿女卖了呢?
突然想起佛家语:一沙一世界。哦,他们是不忍打破沙子的世界,这是一种慈悲的心怀。如果以世俗的眼光看,沙窝的沙粒,就是沙窝人的乡愁,谁动了他们的乡愁,就等于侵犯了他们的世界。
英国诗人布莱克的这首《天真的预言》写道: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双手握无限/刹那是永恒/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一树一菩提/一叶一如来/天真的预言/参悟千年的偈语
把我们的眼光投向微观的世界,那些微若沙砾的细节,构成的是大千世界。生命来自微观,活力源自细胞。见微知著,著由微成。沙粒无语,却有着雄辩的气势。
黄海西岸有几处陈沙的海滩,不能不去看。看了后,就相信每粒沙子都有着自己的生命,每一处都是一个沙的世界,沙子组成的一个体系就是一个沙粒的社会,每个社会都有着存在的特色。
二
古村斜口岛外一望二三十里的黄金滩涂,阳光晴好,海风不劲,金黄的沙粒,颗颗晶莹耀目,仿佛走进了黄金卖场,但不必掏腰包,弯腰就可掬起一握流沙。沙粒组成了一个黄金世界,遍滩黄金色,游人不得不戴着遮阳镜。十几年前,这里的滩涂还是窄窄的一溜儿,如今滩前有内海,滩外再起海滩,海水推着海底的沙粒,硬是筑起了一座连绵的“沙之舟”,长若十里,宽达几百米。长岸已有绿植,绿植以生命的颜色来抚慰着沙粒的生命,这种彼此呵护的生命之趣,真的是令人惊叹。这是“沧海桑田”啊,这种巨变往往需要几代人对地理坐标的描述和记忆才能辨识,而我们在这里却感受到了沧桑巨变的真实。沙粒,在海水的助推下,焕发出一种改变的渴望,一旦听到巨浪的号角,它们便不再沉睡,向着接纳它们的彼岸奔袭而来,这是生命的律动,是沙粒的舞蹈,那些在沙滩上留下的浪痕,仿佛就是当初催动沙粒运动的五线谱,还在吟着生命的赞歌。它们的孕育、诞生、聚集、游动、出水、呈现,是一个多么缓慢的过程,更是一个无比激动人心的旅程,只是我们不能将这个过程压缩为一个生命体持续运动的连续画面,不易察觉而已。但我用连接时空的记忆有幸见识了这个变迁,斜口岛外又有岛,真的是天外有天,岛外有岛。沙粒用它独特的生命力量,不断改造着我们的居住地,站在岛上,我们首先应该膜拜的是脚下的沙粒,那是比黄金还贵重的颗粒,每一粒都参与了沙粒造滩立岛的进程。那些数不尽的沙粒携手进军的力量,是无法想象的。
踏进爱莲湾的海滩,我们会颠覆一个常识。莲花出淤泥而不染,而海用波浪簇成的莲花却独爱如粉一样的沙粒。碧蓝的海水,激荡着,款动着,那些沙粒白里透着苍青的铁色,似乎是被海水洗涤多少遍后露出了骨骼,仿佛每一粒都有着不可藐视的重量。这些沙粒的前世,应该是那些沉睡的铁矿石,是风与水的雕刻刀将其切割成微尘,这是繁华走向破碎的见证,又是重新建立生命形态的真实存在。微观的沙粒可以堆聚成宏观的世界,宏观的世界也可以被分解成微观的细腻。我相信沙粒是有着生命力的,不是卑微的,不是渺小的,也不是乏味的,它们在阳光下选择了灿烂,在风推之下,选择了喧闹,它们也有花开的骄傲,那是一种穿越时空以后的沧桑与宁静,宁静致远,宁静也生境界。海滩是沙粒的载体,沙粒又承载着海滩上的蘑菇亭、观海廊、海居房,它们用自己的肩膀扛着人类的作品。海滩上每天都有一台平沙机,自东而西,由西而东,不断梳理平整着沙子。和开机器的人闲聊,他告诉我,沙滩不能面容不整,必须让沙粒以文雅的样子面对游人。我觉得他就是一位诗人,在我的心中,诗人不是会写几个诗句,而是能够诗意地关照自己的生活和工作。他的话很有温度,让我一下子找到了知音,因为我们看沙粒都是一个生命体,他还看到了沙粒的面容,沙粒在海风中舞蹈,他就是沙粒的化妆师。他每日和沙粒打交道,其实并不寂寞,因为他给沙粒美容,沙粒也一定懂得他的每一次整容的意义。
他还告诉我,有多少沙粒得不到生命的逆转,没有来到这片海滩,还躺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平庸着,叹息着。我肃然起敬,这是一份悲天悯人的情怀,他分明是在说自己,一人一世界,一人一人生,不是老天会给每个人安排一个最好的去处,不是安天由命,而是感恩自己在世界上的位置。我也在想,在时光的冲洗下,沙粒才有了一幅壮观的照片,能够参与到这个进程的沙粒,当然是幸运的。轰轰烈烈的生命,有时候就被浓缩成一粒微观的沙粒,几乎没有人注意过,在意过,但沙粒依然在表达着它的存在。人就像宇宙中的一粒沙,接受时光的雕刻和打磨,哪怕沙中奉献不出金,哪怕不能被聚沙成塔,哪怕无法被摆在合适的位置,也不能辜负了时光的磨砺,大风的吹袭,海浪的助推,沙丘的运动,都没有停息,沙粒走到另一个位置的可能性还存在着。
洁净的一白如洗的那香海沙滩,十里长岸,蓝白衔接,蓝的是海水,白的是细沙,如果细沙也在风的作用下荡漾起来,感觉是海与沙是两面彩旗在款动。纤细如粉的沙子,选择了白色的肤色,闪着晶莹的光,堆在滩涂,如卷起的絮,似飘来的雪,细到了忽微,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沙子的最小结构——原子,甚至是质子。这是亿万年成就的结果,每一粒沙子都饱含着千年的抵力,不甘沉沦于海底,争相托举着它们认定的宝物——文石,这片长滩,历史上叫作“纹石宝滩”,苏轼做登州知州,只有五日,返回时就漫步那香海的纹石宝滩而恋恋不舍离开的,他留下了诗句:“累累弹丸间,琐细成珠琲。”但他没有捧起一抔沙粒,而是拾石留念,“我持此石归,袖中有东海”。还是清代诗人宋绳先对长滩的沙子有独爱:“平滩横压沧海漘。”能够镇守一面海防的是由沙子构成的“平滩”,他以不凡的眼力关照着沙粒,只是我们不知他呼唤的是什么。对面就是甲午海战的水战场,沉船哑炮都埋在了水中,在平滩之外,我们只能去感叹历史的一幕悲壮,沙痕不留,心中怆然。
我特别相信,这里的每一粒沙子都有着自己的故事,某一粒,曾被苏轼踏过,捧起过;某一粒可能就是从沉船的海底泛起而涌向了海岸。在千万年的时空里,沙子做着精彩的舞蹈,终于登上了它们表演的舞台,其间,它们一直与时光起舞,但不曾招摇,流沙以其雄辩的力量展现着它的存在,但它又是以最沉默的方式面对着时光。沉默是金,沉默是沙,记得住沉默的考验,还是以沉默的方式去点亮人们的眼光。
三
风是沙子的知音。沙粒游荡无依,多么像一首缥缈的音乐,不过沙子是裹挟着生命的力量,驾着风,寻找自己的归宿,每一次大风席卷,号角催促,沙子就抖擞了精神,奏着激昂的曲子,风过沉默,它每一次征程都抖擞着绚丽,演绎着壮观。它同样在证明世界是运动的,是繁衍的,在风的指挥下,沙子锻造了一处沙滩,铺设了一条软绵的路。
在艺术家的手中,沙子可以被做成沙雕,从此站起来。我们还会说沙子永远是匍匐的姿态?在建筑工匠的手中,它是连结一砖一瓦的力量,谁还会说沙子是一盘散沙?想起了母亲对海沙的喜欢,每次回娘家,不忘从门前的海滩上盛一包海沙,炒爆米花,炒花生,海沙游弋于炒物之间,将淡淡的咸味附着在炒物上,沙子成了做美食的原料。我们可能会崇拜一种波澜壮阔的诞生,但未必所有的诞生都是灿烂的,沙子的诞生,可能是一种挣扎,飞溅不出钢花火焰,甚至是默默无声的,它承载着大浪的冲击,低诉饮泣,这是否是一部分人挣扎与接受的人生状态?
在大海边,我常常把目光投给滩涂上的细沙。沙粒,那是古老的宇宙化石,只是它以粉身碎骨的形式呈现,以不起眼的方式存在着。它是一部宇宙史书散落的文字,虽然只有一个读音,但不是重复,而是形成围裹河岸海岸的无声力量。宇宙间,有着说不清的星辰,而能够与星辰遥相呼应的是每一粒沙子,天地间,如此奇妙,沙子的身上,藏着太多的奥秘,我们不能不相信每一粒沙子都有着自己的故事和谜底。在历史的长河里,每个人多么像一粒沙子,没有人会特意拾起它,但它依然要随风起舞。生命如蚁,也如沙,卑微着,只有沙子知道自己的存在。
诗人泰戈尔说:“使人疲惫的不是远方的高山,而是鞋子里的一粒沙子。”也从一个角度告诉我们,无法忽略沙子的存在。在海滩的细沙里漫步,那是一次暖足之行,沙子钻进鞋子里,沙子与我们的脚做一次亲密接触,确切地说,沙子不嫌弃我们的脚,做着亲吻的动作。
在胶东半岛,有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恋爱的男女都要选择去一处海滩摄影恋爱照,必须赤脚在沙滩上牵手行走。他们不仅要让大海为他们的爱情做个见证,不必发誓,自然就得到了“山盟海誓”。还觉得不够,就让沙粒吻着脚,痒痒的,爽爽的,沙的暖流直抵心中,彼此相对,诉说着恋爱的感觉,互相发誓——别忘记沙子给我们的温柔感。
沙粒留不住脚印,但沙粒有温柔的记忆。用沙子记住曾经的相爱,这是一个多么浪漫的点子!
当沙子爱上了我们的眼睛,那是沙粒在向我们索要一滴感动的眼泪。
流沙,从我们的指间穿过,流逝,多么像我们稍纵即逝的人生,人啊,在他人那里不必期望被留住被记住,只是一个过客,是以既往的形态存在的,所以,也不要怪别人那么无情,早就忘记了自己,像沙子一样,淡然着,沉静着。
一粒沙子走进蚌体内,他就变成了珍珠。沙子也会发生蝶变。有个成语叫“披沙拣金”,沙粒里有着最贵重的金属。沙子,我们还能小看它的存在么?
我更喜欢把那些如蝇如蚁的汉字,看作是沙粒,当用笔驱动着这些如沙的字,在如海滩的纸张上,排兵布阵,每一篇文章仿佛就是一个装着沙粒的容器,文字的沙粒,填满稿纸的每一行格子。沙粒,就像解开谜语一样,碰触着我们的心底的秘密。
每个人都是凡尘间的一颗沙粒,对这个世界是没有多大意义的,但对于沙粒本身,都有着绝对的意义。
是沉沙,古村人还是要把它留在沙窝里;是海滩,大海总是喜欢把它扬撒在自己的身旁;如沙的文字,就喜欢在纸上舞出生命的旋律。
不必赋予,不必复活,沙粒是有生命的。
2022年6月1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