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静·颂】看见时间(随笔)
一
因为搬入新办公室,墙上没挂石英钟,又因为手腕割伤,无法戴手表,虽说电脑和手机都有计时器,却没有抬头一瞅的顺畅,也无抬腕一瞥的便捷,我便凌乱在时间里,不断上演“错过”的戏码。
时间有形亦无形。太阳东升西降,大树的年轮,甚至冰雪消融,顽石风化,这都是时间的杰作,似乎时间看得见。但是,真要精准到某一个时刻、瞬间,时间又确乎是无形的。直到以钟表为代表的计时器的出现,才赋予时间以形体,时间具体化了。
这些钟表,有时拙笨如壮汉,有时纤细如女子。不管是圆是方,是大是小,是机械的,还是电子石英的,有了钟表,时间便清晰可见。它们好像是时间的双脚,分分秒秒走动起来,滴答滴答走过四季。
在我的记忆里,认识表比识字要早一些。已经起皮的红色柜子上,正中间摆放着一个座钟,高约两尺左右,宽不到一尺,圆顶方底,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长一点的分针,一格一格地周而复始。我踩着凳子,伏在柜子上,用手指挑开座钟边的搭扣,打开座钟。表盘上,右边的眼是给时间上弦的,左边是给钟响上弦的。家里的钟表从不停摆,因为我总是把弦上得满满的,而整点打钟时却是错乱的,因为我会触动表盘下面一个装置,让钟表不是整点也打响,结果会导致明明是九点却打了十响,或者更多响。
表盘下方,主要部件就是钟摆。钟摆悬挂在一个细细的钢棍上,我常把钟摆取下,这时那根钢棍就快速地左右摆动,好像怕要错过末班车的脚步,急匆匆。表盘上的分针快速走动,呆呆地看着它很快走完一圈,感觉在成长的过程中,走完一个钟头,实际上差不多还停留在原点。现在想想,我这是让时光飞逝,难怪人们要感慨时间都到哪去了。
那个时候,家里的座钟,几乎都是孩子们操控,成了他们的玩偶。大人不怎么摆弄座钟,因为他们有手表。比较牛气的当然是上海产的“上海”牌手表,不过当时大连地产的“海鸥”牌手表也是非常抢眼的。那个年代,街头常见两个“打听”的即景:打听路和打听时间。熊孩子们对街巷熟悉得很,用不着打听,但孩子们看不见时间,又担心玩过点,回家挨骂。于是,他们拦住行走的大人:“叔叔,几点了?”“阿姨,几点了?”叔叔或阿姨便低头、抬腕、报时,尤其是抬腕的一瞬间,简直潇洒极了,那一刻仿佛时间凝固了,然后“刷”地一下从表盘里蹦出来,时间落地了。
大概也就是那个时候,我暗下决心,长大后一定要有一块属于自己的手表。落落大方地戴在手腕上,潇洒抬腕,看见时间。
二
时间并没有因为我的恶作剧走快一分一秒,我们慢慢长大。渐渐地,懂得了日月星辰,知道了极具东方色彩的沙漏和日晷,晓得了英国的大本钟、法国巴黎圣母院的钟楼……还有,王熙凤家中把刘姥姥“唬的一展眼”的挂钟,“当”的一声,金钟铜磬一般。
于中国而言,这个古老的国家,五千年以来致力农耕、喜爱诗歌、推崇礼仪,神州大地上曾经的慢节奏,是不需要钟表来提示时间。孔子周游列国,不用看时间,惦记几点几分到达某国,尽管走着、讲着;秦始皇完成霸业,统一了文字和度量衡,就是没有统一时间,似乎也不需要统一,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
然而,中国并不能完全封闭起来,西方工业的发展开始冲击着农耕生活。钟表这个典型的舶来品,作为西方文明的象征,机械制造的成果,开始走进人们的生活。
在北京故宫东南角有一座钟表馆,收藏陈列了各式各样的钟表。这些或大或小、造型各异的钟表,大多由伦敦和巴黎的名匠制造,镶珠嵌玉,巧夺天工。解说员说,这些馆藏的钟表,虽然古老陈旧,但只要上足弦,都可以精准走时。问题是没人像我小时候那样把弦上足,馆内所有的钟表都停滞在某个时刻,时针、分针指向不同的方位,仿佛凝固了旧时光。这让我凌乱在时间的长河里了,好在这时手腕上已经有手表了,看得见北京时间,心里便坦然自若。
记得,钟表馆的屏幕上,正在播放演示一座精巧神奇的钟表。整点报时的时候,出来一个机械小人,提笔写下“万寿无疆”四个大字,运笔自如,起承转合,令人叹为观止。我不禁想起德国,想起那些钟楼上大小不一的钟表。最为著名的是慕尼黑市政厅的钟楼,八十五米高的钟楼上,安装了德国最大的木偶报时钟。每天十一时、十二时和十七时奏鸣,伴随着欢快的乐曲,彩色木偶或手持斧剑,或骑着骏马,或提着花灯,或吹着洋号,排着队簇拥而出,敲锣打鼓,载歌载舞。每天都有很多游人翘首仰望这迷人的表演,聆听那清脆响亮的音乐钟声,惊叹德国艺术、钟表制造之高超。
巧夺天工的各类钟表,因为繁杂的装饰和游离于记时的功能,使之观赏价值愈发凸显,实用价值被掩饰。我忽然想,钟表原本是展示时间的,或者记住当下,或者不忘过往,或者叹息流逝,而“万寿无疆”与“载歌载舞”已经改变了钟表的基本功能,新奇好看不假,但确乎有点浪费时间了。
一些游人喜欢德国钟楼的表演,买来微缩的仿制钟,跨洋过海拎回家。挂到客厅里,一到整点,敲锣打鼓,歌舞升平,很是热闹。没过多久,许多人悄悄关掉按钮,从此不再歌舞。想想吧,夜深人静,睡得正酣,忽然客厅里锣鼓响起,乐曲奏鸣,搅了清梦,这是件多么尴尬的事情。千变万化的钟表,归根结底是用来看时间的。
人们尊崇艺术、热爱艺术,但许多情形下是有条件的,当艺术与实用主义冲突时,人们总是作出利己的选择。唯有时钟一丝不苟,永恒的,公正的,不偏不倚,推着时间不停向前,静静流逝。
三
我拥有属于自己的第一块手表,是结婚时购买的深圳产的“天霸”表。这个时候,机械钟表遭到淘汰,电子、石英钟表大发展。
科技进步,改变生活。以石英制作的钟表,除去机械表的繁复,变得精致起来。我那块“天霸”表是方型的,金黄色的表盘,双日历,超薄,非常雅致。结婚不久,还算是新人,又戴着新手表,整个人便神清气爽,其喜洋洋者矣。
有一天傍晚,在冰雪路面上骑自行车,不慎摔倒,人摔出好几米。爬起来时,不是查看身体有无受伤,而是先看看手表有没有摔坏。还算幸运,我看到秒针不停地跳动,时间还在流逝,只有表蒙子一角被地面擦出几道细纹。这也令我心疼不已,这块表三百多元,不吃不喝得十个月的工资才买得起。如果以现在我的月薪推算,这块表相当于“表叔”佩戴的那块名表。回到家里,用毛巾一角沾着牙膏,反复擦拭表蒙子上那几道细纹。虽有所改善,终能不彻底去掉细纹,心里像打了个结,只有靠时间慢慢消除。
家里的老式座钟,早已不知去向。新款石英钟高高挂在墙面上,不需要上弦,没了钟锤、钟摆,时间依旧滴答滴答地走动。不知道什么原因,老母亲在家中卧室、客厅、餐厅等处,居然挂了四个石英钟,都是北京时间,彼此之间分秒不差。难不成这是给我们的暗示和提醒,要珍惜时间?
那天,我看到门厅上的石英钟分针走在十点位置上,很努力地一动一动,却始终未能跨过一格,像一个人精疲力竭地爬一段冰雪陡坡,上前一步,又退后一步。我给它换了一块新电池,校对好时间,它便欢畅起来。石英钟的动力来自电池,人的动力来自哪里?当人生路上走得异常艰难、举步维艰时,是否可以换块“电池”?
后来,手表掉价了。从几十元到几百元,再到几千元,什么价位的都有,功能越来越多。当然,成功人士伸出手来,一般都是江诗丹顿、劳力士、欧米茄等名贵手表,金壳、镶钻、限量版等,显得与众不同。与成功人士相反,如今一大批年轻人不屑于戴手表,可能是因为年轻,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可以消磨、挥霍。既不是成功人士,又不是年轻人,却喜欢戴手表的,大概就是我这样从老旧时光走出来的人。他们有着难以割舍的手表情结,在怀旧中看见时间的流逝,便想着在暮年抓住时间的尾巴。
换了多少块手表,已经记不清了,现在是两块手表替换着戴。其中一块是运动款的,三百米防水,主要是为了游泳时能够掌握时间。那个夏天,午后正在碧波万顷的大海里畅游,一个男人快速游过来,靠近我时问道:“师傅,几点了?”我一边踩水,一边低头、抬腕:“两点三十。”
在苍茫的大海上,一瞬间,我和他都看见了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