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母亲•丁婆 • 麦芽糖(散文)
一
母亲之所以会和丁婆结为忘年交,还得从上世纪七十年代说起。
那个年代的母亲初为人妇,又由一名打鱼人转换为一个农民身份,有诸多的生疏与不适应——生疏的是农田里的活计,不适应的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此间种种,屡屡让她身处尴尬之中,其中最难堪的是在队长按组分派活计的时候。
扯秧,插秧,割谷等等这些在村人眼里熟悉而又熟练的农活在母亲那里却是陌生得令她难以适从。一个生手就算天生了一双巧手也是无法和熟能生巧的普通人去抗衡的,那个时代啥都讲求进步,哪个小组长都不想输人,都想力争第一,于是母亲便成了各个小组长排斥的对象。大名丁巧云的丁婆却选了母亲。那时候丁婆才三十多岁,能言善辩之外,更有一副能出力的好身板,一双能出活的巧手。
“香,你来我们组吧!”丁婆婆对母亲说。
“云婶,这……您不怕我拖大家的后腿?”母亲喜忧参半。
“不怕!谁是打娘胎里一落地就会做事的?谁不得有个一回生二回熟?”丁婆一边安慰母亲,一边拿目光扫视她的组员,“有谁不愿意吗?就是不愿意也给我放在心里。误不了大家的工,工分少了也是少我的。”组员里略有抬头之势的嘀咕声顿时音消了下去。
母亲说:“要不是有你丁婆带着我,还不晓得要遭多少妇女婆姨的白眼呢?”
“那丁婆有没有少工分呢?”我问。
“怎么可能少呢?”母亲笑了,“你丁婆可是村里数一数二的插秧能手,我和她并排插一厢秧,我只插三分之一,她插三分之二,还是比别人快。”
“您后来也不差呀!”我说。
“还不是得亏你丁婆带得好。”母亲说,“做人要懂得感恩。我那时候心里憋着一口气,就想着一定不能在人前折了你丁婆的面子……”
二
丁婆并不是五大三粗的庄稼人。
在农村,不论男女,倘是在农活上特别出色耀眼的,总少不得被人在潜意识里画个身大力不亏的模样,因为农田里的一些活计光靠使巧劲是完全应付不来的,比如挑秧,比如犁地,但丁婆就是能耐。她虽只有堪堪一米六的个头,爆发力与耐力却是有目共睹的。她能够一大清早就拖着犁耙赶着牛到水田里劳作,中午她吃饭牛吃草,吃完接着犁地,天不乌眼睛不得歇息。
联产承包责任制后,丁婆常常会去赶工(自己家里的事做完了,总是闲不住,就去别家帮帮忙,挣几个工钱)。村里赶工的女人不少,但她们只是揽揽手头上的活:出力的,一来她们胜任不了,二来是不想自己找亏吃——女人的身体到底比男人娇弱些,力出得狠了,扁担压得久了,伤腰不说,连月事都得受到影响。不仅每个月的那几天会拖延几个日影,而且经血总是淅淅沥沥的,还伴着腰胀肚子痛。可是丁婆啥活都揽。隔壁湾子有人家请工,插秧的,扯秧的都有了人手,独独少个挑秧的。那人讨信问信地打听,就找到了丁婆。
“请工?”丁婆问那人。
“是啊,还缺个挑秧的。”那人拿眼上下睃着丁婆,心里打着鼓。
“行!”丁婆说。
“真行?”那人半信半疑。
“误不了你的事。”丁婆转身进了屋。
第二天丁婆和一个男劳力负责挑秧,一人供应一块水田。丁婆负责的这块地里一个一个的秧把子有序地排在几个插秧的婆姨屁股后头,像一条无形的毛尾巴,逗引着插秧人。男劳力供应的那块地里负责插秧的几个妇女总会妥着两只满是泥污的手等着盼着,等得不耐烦了就会扯起喉咙喊几声:“挑秧的,脚板快几步唦,没秧了,又没秧了,这样下去,月亮出来了也不得收手哦!”要不就会喊正在打秧的丁婆:“嫂子,丢几个我们这边吧,你看你们那边恨不得摞起来,我们这边空着两手摆呢!”
两块地也就隔着条窄窄的田埂,丁婆就朝着她们甩过几个秧去。这边的婆姨就喊了:“嫂子,你别理她们,她们挑秧的慢该她们背时,我们早做完早收手。”
“对,早收手了早吃蒸馏子去。”有人笑语附和。
“去吃去吃,多吃了好长点肉挑着。”隔壁地里有人接口说。
“哈哈哈……”一阵笑声。
丁婆不怎么凑这热闹。照理说曾经当过小组长的人,也算是村里的风云人物,嘴仗该是打得溜的,可是丁婆不爱参与这些。
母亲说:“能干人不受老天爷待见呢!老天爷看着你能干,就净给你找些麻烦,才不会让你顺头顺脑,它就是要想方设法让你多干点。”
丁婆必须得多干点。丁婆的男人四十才出头就得了肝硬化。曾经孔武的男人仿佛一夕之间化作的药罐子,丁婆不多干点那几个娃儿又怎能顺顺利利长大、结婚生子,让他们的小家庭齐头齐尾地惹人艳羡呢?不过,老天爷也算得是公平的。男人卧床十多年撒手西去后这许多年,丁婆一直都能挺拔地活着,就像她家门前的那几棵白杨,坚韧而秀挺。虽然生活里有严冬,还夹带倒春寒,但春天里该飘柳絮时它还是畅快地随风翩然。乐观是风浪面前的一堵墙,丁婆正是这么一个乐观的人。
三
母亲是个不服输的人,她在丁婆婆的一路引领下,不仅成为了一名货真价实的田间好把式,还能把灶台间的文章做得有模有样。印象中腊月里熬麻糖应该是母亲灶台间最难做的文章了。
我们这里年关必定熬麦芽糖。生麦芽,熬米浆,把生好的麦芽倒进熬到一半的米浆,继续熬,熬出黄色的稀糖水。稀糖水熬干,熬成棕褐色的糖稀,糖稀起锅,放到清洗干净的磨盘上。女人们把糖稀绕上磨盘耳上插着的那根被炮制打磨得光溜平滑的木棒后,男人们便开始负责拉扯。糖稀越拉越有韧劲,越拉越长,越拉越脆。褐色绵软的糖稀被拉出淡黄甚至白亮的肤色,细碎的硬糖渣噼噼啪啪地掉落到预先接着的遍撒了一层面粉或者生粉的大簸箕里,麻糖就算熬成功了。
俗语有言:事不过三。但母亲在熬麻糖的经历里,倘若没有丁婆婆的指导,恐怕是过了三甚至过了五也无法成功的。
母亲以为只要熬制麦芽糖的工序不乱,麻糖总归是会“活到糖成”的。她兴致勃勃地去生麦芽,熬米浆,不停歇地在锅里搅拌,往灶膛里加火。我们站在灶台边等着浓酽的黄糖水出来,我们喝到甜蜜的糖水了,可是等那糖水熬成糖稀,却是软塌塌的。母亲用特有的木制大桡子挑起糖稀,看着它随着地心引力一坨一坨地往锅里坠,郁闷起来:“为么事这么没有力道呢?”——丁婆婆告诉过母亲,把熬好的糖稀挑起来,它应该是慢慢往下垂落,吊出浅褐色的拉丝才是好的,那样的糖稀才有力道,才能扯出好看又好吃的麻糖来。
母亲知道这次熬糖失败了。她叹着气把没熬成功的麻糖装在一个大花瓷脸盆里,搁在饭桌上,用网篮罩着,等着丁婆婆来了一究因由。
第二天一早,丁婆婆就来了。她对满脸沮丧的母亲说:“嗐,多大点事呀!”
“人工也就算了,还浪费了那么多的米浆和麦芽!”母亲在丁婆婆面前像个做错事的小姑娘。
“这也没变成丢货呀?还是能吃的。”丁婆婆笑了,“炒点炒米,裹上糖稀,做成糖果子,好吃着呢!”
“您做过?”
“没做过我啷个晓得呢?”
“我家有现成的阴米。我们现炒一些,马上做糖果子怎么样?”母亲来了兴致。
“那又啷个不行呢?”丁婆婆爽快地答应。
阴米,是用糯米蒸熟然后放在阴凉处冷透后搓成一粒一粒再放在太阳下晒干的一种米,专门用来炒炒米的。母亲和丁婆婆一拍即合,立即忙开了。丁婆婆去门外的草垛上拉一捆一捆的稻草,稻草捆被丁婆婆夹在腋下,拖进厨房。她坐在灶门口的小凳上,双手熟练地缠着稻草绞子。
“炒炒米可得把握好火候,不然,炒一锅糊一锅。”丁婆婆对母亲说,“我来管灶膛,你来炒。”
丁婆婆和母亲忙了一个下午,糖果子终于出锅了。母亲把糖果子们装进一个装酱菜的阔口大瓮,那颗舍不得丁点浪费的心才算尘埃落定。糖果子的滋味确实不赖,我们咬着嘎嘣脆的糖果子,眼睛起了月牙。母亲要给丁婆婆装一些糖果子回去,丁婆婆执意不要。
“丁婆婆怎么不吃呢?她不是说好吃吗?”我问母亲。
“你丁婆婆是要留给你们吃呢!”母亲说,“小馋猫!”
母亲后来又熬了一锅糖稀,又做了半瓮糖果子。这回她留了一半冷却后变成了深褐色的糖稀在花瓷脸盆里,照例是搁在饭桌上,依然用网篮罩着,只不过里面多了一双筷子,那筷子是我们用来挑糖稀吃的。我们把筷子插进糖稀,顺时针方向一旋,就挑起了好大一坨软软的糖稀,把糖稀送到唇齿间,甜中带着软糯,一点不沾牙齿。我不知道别人家里有没有这种独特的“麻糖”,有没有这种新颖的吃法,反正我们姐弟仨是享受其中的。我们出门挑一口糖稀,进门挑一口糖稀,夜晚去村头看完电影回来也挑一口糖稀。母亲看着日渐消瘦的糖稀应该是倍感安慰的吧,她又鼓起了熬糖的勇气。我在她的吩咐下去找来丁婆婆,母亲在丁婆婆的辅助下熬出了亮白的麻糖。她用刀背把麻糖敲成许多个小段,和着炒米,放进她的嫁妆——一对浅勾着几枝梅花图案的莹白细瓷坛里。细瓷坛里的麻糖我们可不能随意拿来吃,那是母亲用来待客的。
母亲说:“就知道吃!年前就吃完了,年后怎么办?待客怎么办?”
……
四
已经有许多年许多年没有吃过母亲熬制的麦芽糖了,有关于麦芽糖的记忆也已经变成了一张泛黄的画纸,纸上沉淀着岁月,朦胧着人影,沉静之中却仍能听见人声的喧哗,喧哗声里放映着一段又一段故事,这故事醇厚又绵长。
早已步入老年的丁婆和我后来的母亲一样,不愿意过多地掺和儿女们的小日子,她们住进了专属于自己的一字三间瓦房,把日子打理成近乎淡寡的清闲,在清闲的日月里用偶尔的走动涂抹出丝丝暖意。她们用她们潜意识里的坚强竭尽全力地为儿女撑出一片没有风雨便是晴的天空。
所幸,她们都能健康地活着。真好!
——2022.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