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静】黄昏的迷雾(微小说)
八哥朝南边的山窝里钻去,消失在半山腰间的树上。
半山腰间绕着一条白色的、柔软的迷雾,迷雾像是村庄上的炊烟聚集的。
劳五蹲在地头栽大蒜。劳五第一回种大蒜,出苗后,浇了一回粪,苗黄了。后来他就将大粪早些日泼到地上,再翻耕,种上大蒜,上面盖上蕨子。苗出来黑黝黝的,很喜人。
今儿个劳五先忙了别的活,才过来翻地,种大蒜。所以八哥进窝了,还没有收工。
地畈里陆续扬起一声声嚷叫:“回喽,看不见喽。”“回喽,阎王又将俺划掉一天喽!”
劳五隔壁地里的李军长,也走上地坎,将锄头在石头上敲了几下,锄头弯里的泥巴掉了,扛上了肩,冲劳五喊了句:“人家小青年都陪姑娘去电影院里看电影了,你还在地里摸。你真是庄上最没本事的人,就知道在地里摸!”
劳五大气也没有吭一声,双手快速地将一个大蒜塞到泥巴里。他指头很粗,手掌方方正正。他左手是断掌,儿时有相者言,此小孩是世间少有的人才,掌大权的命。闻者,对劳五都莫名地生起些许敬畏。尔后,庄上人又慢慢地又恢复了对劳五的卑视。劳五打小不爱说话。田地到户后,他大多独自干着活儿,几乎不与人有个来往。
李军长却一直爱找劳五打趣儿。李军长在生产队里,干着副队长,本来没人叫他“军长”,《南征北战》的电影在庄上上演后的第二天,队上对副队长就叫开了“李军长”。意为没有实权的“李军长”。而庄上再没本事的人,也可以拿劳五一家子开刷。李军长就常常拿劳五来开刷。曾经有好心人上门给劳五做大媒,说李军长的女儿与他是绝配。李军长的女儿胖嘟嘟的,一脸的肥肉,双眼呆滞,看人时,直直的,常年下巴上挂着口水。
“瞎扯!”劳五回了媒人两个字。媒人到李军长跟前又添油加醋的添了许多料,意为劳五以为李军长的女儿傻兮兮的,他怎么可能娶个傻兮兮的女人做妻子?这事多年后还像只苍蝇一样地哽在李军长的喉咙里。他女儿后来嫁给一个断了条腿的一个篾匠,那篾匠,头脑灵,赚了不少钱。李军长女儿替他生了两个儿子。而此时劳五的娘已经离世了,劳五带着一个瘫痪的兄长过日子,很让李军长看不上眼。李军长见一回,就要拿话笑一回。
而劳五只管忙自己的活。
这一天,劳五更无心与李军长搭话。
劳五种好大蒜,铺上厥草,收起工具,看看天上的星星,咚咚有声地往庄上赶去。庄上传来一阵阵狗吠声,还有一群群少男少女从镇上电影院看完电影回庄的说笑声。劳五也写电影剧本,但他的剧本从来没有成功过。
劳五像根树一样地朝自己家里移,不为别人的事所动。
庄上人开始烧煤汽,山上的绿皮越来越浓,河滩上到了秋季一片白茅在风中刮起一浪一浪。夏季时,劳五见了那片白茅,暗想,今年中秋后种大蒜,就用河滩上的白茅铺盖,犯不上去山上割蕨蕨草了。中秋过后,劳五翻好了地,撒下复合肥,拿着刀到河滩上割了一捆白茅,背到地头,咚一声,丢到地上,那一声响,听上去就不对头。劳五愣看着那捆白茅,忽闪过一个念头,这白茅遇水会压得很实,而万物都需要空气。不透气,大蒜也出不上来。劳五转身回家骑了人力三轮车,到山上割了一捆蕨草,回到地头,将蕨草铺在下面,上面盖了一层白茅,这样浇上水,不容易干。水、空气,是命之攸关。
腊月,雪花飘扬,劳五地头上的大蒜齐整又粗壮。绿绿地很是喜人。隔壁李军长地头的大蒜只是畔边沿几根飘着叶儿,中间稀稀蔬蔬的几根,也是没个精气神。李军长在地头,逢人问起他家的大蒜遇上什么毛病了,李军长就高声地喊叫,都是劳五给害的。他见劳五上河边割白茅铺大蒜,也跟着用白茅铺大蒜,没想到成这样子了。他年年种得好好的,今年学着劳五……李军长有一天赶到劳五家,要劳五赔偿他家大蒜,让劳五喷了几句,才悻悻而去。
没过三天,劳五地头的大蒜一夜之间被人偷得一根不剩。地头上铺下的草也让人一把火给烧了。
随着岁月的流逝,再奇的事,也被洗淡了。这事慢慢地被人们淡忘了,连劳五这人也快被人们淡忘了。忽然有一天,庄上人看见劳五换了一套西服,夹了一只时尚的包,在门口等车,说是去市委宣传部领奖。他写的一个微电影在市委宣传部征文中得了个二等奖,大家以为劳五大发了,而劳五从市城回来,还是过着平常的日子,大家这才放宽心思。劳五写了一辈子的电影,说是成功了,就大发了,原来成功了,也只是拿了五千块奖金,不划算。
庄上人打麻将的照样打麻将,聚着闲聊的,照样聚着闲聊。
劳五也照样很少在庄上走动。李军长倒与以前有些不同,他老了许多,行走也不太方便,还常常拄着拐杖到地头种些菜。有一回跌倒了,折了骨头,要外孙送他去医院。外孙传过话来说,他自己忙得要死。李军长两个外孙都好赌,整年泡在赌桌上,欠下一屁股的债。
有一回李军长拄着拐杖,打劳五门口过,刚好看到劳五夹着包,从家中出来,要出门的样子。
李军长突然觉得劳五很是威严,居然颤抖着声音,低着头问了句:“你上哪里去开会啊?我年轻时常常上公社开会的!”
劳五没有吭气,只是冷冷地点了点头,就往一边公交临时停靠站走去。
李军长在他后边问了句:“劳五,你书读得多,知道用啥法子治人。我家那两个有法子治吗?”
劳五回过头,看了李军长一眼,本想说,人在于自重。可话到嘴边,没有说出来,回头继续赶着路。
李军长背后嘀咕一声:“唉,俺老了,没人理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