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八一】诺里尔斯克的先知(微小说) ——为一个伟大而又渺小的人谱写的悲歌
一班列车正在行驶,前往诺里尔斯克。位于叶尼塞河畔的极北苦寒之地,没有新鲜血液注入的工业老城,无法自由入境的神秘之境。
在列车行驶之前,一场暴雪不期而至,气温骤降。但列车并未停止行驶,因为人们已经习惯了,不止是习惯泰梅尔半岛上像继母一样恶毒又善变的天气。橘黄的暖色灯光并没有使车厢内暖和起来。窗外是一片月白色,无法辨别地势的起伏。乘客们穿着臃肿的貂绒大衣和鹿皮靴,脸上都泛着红晕,并不一定是由于寒冷,更像是喝醉了。是的,车厢的每个角落里都被酒精的气味充斥着,这班列车上的每个人都是醉鬼。他们不很讲话,因为一开口舌头就会被冻住。
二等座最前排坐着个衣着褴褛的老头。细长的眼睛,还有暗黄的肤色表明了他的身份——一个在贫困线边缘挣扎的涅涅茨土著。他的长胡子上还粘着一些冰渣。他不知疲倦地向车厢内的乘客讲述着他的故事。围在他身边听故事的人群像喀拉海的潮水,周期性地汇聚又散去。有人听完一遍之后还不愿意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于是又听了第二遍第三遍,直到列车抵达那座被迷雾笼罩的城市。
在六月还会下暴雪的极北之地,人们的娱乐方式很贫瘠,许多人甚至在成年后一辈子再没有笑容。人的生命在这里就像瓷娃娃一样脆弱。每天清晨街道的清洁工驾着铲雪车把前一夜冻死的尸体铲去焚化。尸体上的雪水常常会沁灭刚刚燃起的炭火。
老头自称是科学家,在建设与改革时期凭一己之力揽下了二十余项专利。他破鹿皮衣上悬挂的列宁勋章并不一定能证明他的身份。因为在上车前,人们还在车站看见同样衣着褴褛的老人在贩卖勋章,他贩卖的不止有列宁勋章,还有红旗、一等金星,甚至是国外邻邦的军功勋章。
而如今的伟大科学家,每个月却仅依赖不到10000卢布的退休金生活。扣除公共交通费、燃气费、房租后,剩下的钱都基本用来买酒喝。偶尔几个月有一两百卢布剩余,他会把钱施舍给过得比他更穷困的乞丐。
他戏谑地重复着自己的故事,丝毫没有把这当成一场悲剧。有人递给他半瓶喝过的伏特加,于是他一饮而尽。他感到更欢快自在了,开始对文学和艺术大谈特谈。调侃穆索尔斯基的作品听起来像一个布里亚特人喝醉后放的连环屁,嘲笑那个因决斗而死的黑人血统的诗人是个傻瓜……当评价到戈雅那幅以夜间屠杀为主题的巨作时,他只是低头喃喃道:“嗯…戈雅…戈雅不错…”显然他已经醉得神志不清了。
这样轻松的氛围,让车厢内的温度陡然上升。所有人的心情都没那么沉重了。直到一个听了三遍故事的年轻人开口戏谑道:“人们总说,科学家越老越值钱,科学越老越不值钱。”
伟大科学家被刺激到了,他用力地扇了年轻人一记耳光,接着开始抱头痛哭。车厢内的温度一下子降到比之前还低。没有人再开口说一句话,乘客们纷纷用帽子遮住自己的脸。
也正是在此时,列车到站了。人们争先恐后地冲出车厢。科学家在年轻人的搀扶下慢慢走出车站,他看着眼前五光十色的夜景,叹了口气。可这口气刚叹出来就冻成了冰。年轻人看着眼前用各种缤纷亮色粉刷出的苏联时期建筑,陷入了沉思。远处的炼铜厂没日没夜地制造轰鸣声,路灯下看不到一个行人。不知何时身边搀扶着他的年轻人消失了。孤独的科学家看着眼前陌生又熟悉的一切,只感觉身体越来越轻,意识逐渐模糊。
当清晨他再次醒来时,他还是穿着仅有的一件破鹿皮衣。他醉倒在了街边的一个巷子口。他的意识还是一样模糊不清。他听到铲雪车的声音越来越近。诺里尔斯克根本没有火车站。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抬起手,摸了摸胸前的列宁勋章还在,于是欣慰地合上了眼。
“哧……哧哧……”
雪水又沁灭了刚刚燃起的炭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