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摆渡】树与鸟(散文)
题记:一只鸟儿,就能让老树走出悲剧。
一
它有些老了,阳光从山坳处拐进来好久,才缓缓睁开眼睛。
昨晚睡得太晚了,月亮就停在头顶,一直抚摩它稀疏的头发。它觉得那样很舒服,就慵懒地眯着眼睛,注视着黑黝黝的山谷,一边享受月光的手的抚弄,一边想着心事。
山谷很深,一面是倾斜的陡坡,一面是直立的峭壁,它就终日站在斜坡上,略微欹倾着身子。早晨的阳光是从两座山峰之间拐进来的,在它看来,那是一扇门,星辰、日月、四季和风,都是从那扇门走进山谷的。所以,只要睁着眼睛,它就盯着那扇门,让时间在注视中流逝。
昨晚,它在幽幽月光中想着心事。
月光如水,洒下浅浅的光,它脚下的树冠一层层向谷底延伸,月光顺着一团团朦胧的树影流淌,像一股静谧的溪水,在树冠上跳跃,闪出青白色的光泽。它借一阵风歪歪头向谷底看去,深幽一片,像一口深潭,不见一点光亮。它知道,沟壑很深,光线不能抵达最深处。它在山腰上伸长脖颈看了一辈子,也从未完整见过谷底,只能看到一个片段,仿佛小说的一个章节,对它来说,其余部分只能是个谜。
它想记起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站在这里,站在一块突兀的岩石上,想由此来计算自己的生命长度,到底经历了多久的时间。它竭力想了好久,甚至想到了自己还是一根孱弱的枝条的时候,但之前就想不起来了,意识无法继续向下延伸到根须,记忆的绳索在那里打了个死结,回忆戛然而止。它只能放弃。
它叹了口气,又想,一棵树为什么非要探究来历呢?如同一只鸟儿要去寻找生它的子宫,一块碎石想要寻觅自己坠落的地方,一个人去探寻哪只猿猴是自己的祖先,似乎都是愚蠢的智慧。
月亮慢慢地移动,它慢慢地想。很晚了,它才困倦,渐渐被月亮拂合了眼皮。
它做了一个梦,一只鸟儿随一阵风从那扇门飞进来,那鸟儿竟落在它的肩上,吱吱地叫着,仿佛在讲述什么。它觉得奇怪,鸟儿从来不会落在它身上,它那稀疏的没有多少叶子的头顶,并不吸引美丽的鸟儿,甚至,没有鸟儿在它头顶筑巢,从来没有。所以,它欣喜地,快乐地梦着……
二
那只鸟儿曾真实地落在它的额头。
那天,下了一场小雨,稀疏的雨丝,倾斜着落下,打湿了它的眼皮。它本来在打着瞌睡,像伏在树叶上的小昆虫一样,在阳光中懒洋洋地眯着眼睛。不知什么时候,太阳还在,一阵古怪的风吹过,就淅淅沥沥地飘落了雨珠。有几颗雨滴掉在它的眼皮上,嘴唇上,有点凉,有点咸。它就觉得那不是雨,而是太阳在海里湿了衣袖,然后抖了抖,就甩出一串水珠来,不然,怎么会咸呢?
它没见过海,没见过江河,只是在夏季的大雨后,透过繁密的树叶看见谷底闪烁着亮晶晶的水色,也能从鸟鸣中听得见一阵淙淙的声音。到了冬季,许多树叶凋零了,它能沿着嶙峋的岩石,向下看到谷底散乱的碎石,大大小小的石头圆润光滑,上面印着水流经的痕迹,清晰蜿蜒出一条干涸的河底。这足以让它兴奋,让它在脑子里勾勒夏季小河水潺潺流淌的样子,想象着水流撞到石块上溅起的一朵朵浪花。它知道,这条小河流的形成,也有它的功劳。每次下雨,雨水都会从它的额头、肩膀、手臂、躯干流下去,流到脚下的岩石上,把岩石冲刷得干干净净,可以看清上面细腻的石纹,看清岩石的脸庞。然后就从岩石上跌落下去,像一股瀑布坠入山谷,跌到小河沟里,成为一束欢快的溪水。
阳光中的雨丝很美丽,仿佛一片细细的丝线抖动,编织着闪闪发亮的阳光。斜雨很快歇止了。它看到一个影子从远处飘来,像它的一片叶子在秋风中飘零,贴着山间的树梢忽上忽下地飞,那种失控般陡然的坠落让它担心,心也随着飞行的影子起伏,在山谷里忐忑。
渐渐近了。影子急促向它俯冲,瞬间就撞到它的枝叶,杂乱的簌簌声响之后,影子降落在它的眉睫上。
它听到,额头传来纤弱而陌生的鸣叫,像细碎的哭,那条树枝抖落几滴雨。
三
鸟儿伏在树枝尽头的几片叶子之间,敛起疲惫的翅膀,两只眼睛打量四周,闪出惊恐的光。
它也在端详鸟儿。这是只陌生的鸟,有着瑰丽的黄色额头和精巧的黑喙,翅膀像湖水一样耀眼,泛出一层层碧翠的涟漪。那种绿,来自另一个世界,它从未见过。绿得让它心旂摇曳,让它迷醉神往。
小鸟渐渐安静下来,歪着脖颈左右叼啄自己的羽毛,偶尔,也会啄啄粗糙树枝的表皮,仿佛在试探这棵树的善意。它能感觉到鸟还有些惶恐,轻轻地啄,像鸟忐忑的心,细腻而真切。它可不想惊扰鸟,就屏住呼吸,以若无其事地宽厚伸展树枝,让鸟感觉到这是一处安全的地方,可以落脚,可以小憩,也适宜睡眠,甚至筑巢。
这是树的渴望,它兀立在石崖上太久,山谷的沉寂让它沮丧和侘傺,它常常注视天空,期冀有飞过的鸟、蜻蜓、蝴蝶、蜜蜂或者蝉,在自己的额头着陆。当然,它也常常失望。很少有什么落在它的枝头,那些飞行者总是在它头顶盘亘片刻,就飞向别的树,它甚至能看到那些抖动的翅膀扇落的鄙夷。它那粗糙的树皮,疏落的叶片,对飞行着的生物并不具有吸引力。它知道自己丑陋,生在石罅中,树干扭曲,枝叶稀少,没有其他树的挺拔和茂密。像《巴黎圣母院》中的卡西莫多,只能在钟声的阴影中,驼着背缄默。
它已然习惯了这种摒弃,知道自己其实不属于这个世界,这条山谷。它在叔本华的哲学叹息中沉默着,麻木看着谷壑四季。有时,它就望着山谷出神,渴望死,想象着自己什么时候轰然坍倒,痛苦的根须从石缝中翘起,然后滚下山谷落在小溪里,灵魂也在泉水的浸淫中安息。
它叹了口气,瞥了一眼小鸟。小鸟困了,眯起眼睛打盹,风吹过那片翠色翅羽,飘出一圈圈的涟漪。它想,鸟一定累了,不知道它来自哪里,或许会很遥远。它猜,鸟也许受了伤,也许伤了心。
它从鸟的瞳孔看到,正有一滴泪坠落。
四
它托着鸟,仿佛掌心擎着一块宝石,用叶子抚摩鸟的翅羽,试图给鸟制造一片荫翳。
它猜想,这鸟降落在它的枝上,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这里没有其他鸟虫的聒噪,虽然丑陋但寂静。静寂,有时也是一种善。尤其对于那些痛苦的灵魂来说,十分需要一个静谧的地方,用时间的水清洗伤口。如同身影埋在幽暗忏悔室里独自道白的基督教徒,如同蒲团上端坐的僧人倾听佛的耳语,卸掉生命的疲惫,灵魂得以小憩。
太阳高高的,山谷在生发出薄薄的雾气,沟壑一段清晰,一段晦暗,野花的影子绰约在杂树从中,像蒙着面纱的女人行走,灰色的身形烟一般摇曳。
山谷静默着,仿佛在思考。它也浸入思考之中,在岩石上托起下颌,微微垂首,凝视雾霭中的山谷,一动不动,仿佛那块石头淡定把目光永久搁置在世界的出口、入口。它知道,思考的结果是痛苦的,但过程却是愉悦的,因为其中总是会有爱意涌动。比如栖息在自己肩膀上的鸟儿就给麻木的灵魂带来一丝惊喜,让寂寥的枝叶有了摇曳的情趣。
它感到一阵阵惬意,从枝叶末梢传递过来,从树结疤痕处爬进心灵,仿佛粘稠的血液中吹进一丝丝春天的风,它舒畅得呻吟起来。鸟儿醒了,用喙啄击它的皮肤、纹络、神经,一下一下,轻盈而锐利。它豁然明白,那是掀起它的老皮,让结实的肌肉袒露,唤醒沉睡多年的青春。枝叶痉挛,思想抽搐,瞬间,呻吟变成哽咽。
那晚,落了雨。它竭力收敛叶片,把那对翅膀拢在怀中。
五
那双翅膀向两山之间的门飞去。
在起飞之前,鸟儿朝它“唧唧”叫了两声。它看见鸟儿跃上了它的额头,站在最高的枝头上和它打招呼。它仰望着鸟儿,不知该如何应答,只是笑了笑,树身憨厚地抖动。
看来,鸟儿昨夜休息得很好,翅膀的羽毛更绿。鸟儿在枝头逡巡,目光沿着山谷向远山眺望,那是东南方向,霞光升起的地方。它蹙蹙眉头,心底蓦然涌起一股惆怅。或许,鸟该走了。这里不是鸟的家,只是飞行中的一处驿站,这么美丽的鸟,不属于这座山谷,鸟应该有自己更美的森林或者草原。
鸟起飞了,呼扇绿色的翅膀跳到空中,然后径直朝着霞光飞去。它沮丧地注视鸟的影子,心底布满哀伤。走吧,去你该去的地方吧。它心里想。
忽然,那绿色的翅膀又呼扇回来,在它头顶高高地盘旋。它疑惑地仰望鸟儿,仿佛鸟儿在空中划出的是一个重叠的问号。“唧唧”鸟又叫了几声后,再一次飞离,也没再回来,翅膀抖出一串翠色的幻影,消逝在霞光之间,仿佛飞进了太阳。
它一直注视着,沿着鸟的身影注视山谷、峰峦、霞光……
“唧唧”,什么意思呢?感谢、告辞、祝福……或者什么都不是,或者什么都是。它凝视遥远空廓的天空久久想着。山谷静寂,没有什么会理会一只鸟的离去,只有它在品味其中的玄妙。
忽然,它呵呵笑了,枝叶摇曳。笑得有些像得意的尼采,唇上的胡须颤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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