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夕阳还未完全坠入地平线，西天燃烧着鲜红的霞光，一片宁静轻轻落在西湖公园娑婆的树梢上，晚风的吹拂也便迟缓起来。
　　 骑行在西湖绿道，一览无余的湖光树影，不觉加快速度，迎面而来的风吹散头发，心情也随之开阔舒朗起来。在大自然的怀抱里，仿佛行走在天地间，一种博大的美悄然充溢心头。难怪诗人说：当你不开心的时候，出去走走，听听风是怎么说的。
　　 已是仲夏，万物葳蕤，湖边一排香樟树叶碧绿里藏着一颗有香味的灵魂，它们正值盛年，高大而秀美的身影映入一湖碧水中，目光缱绻地望着彼此。而远处山坡上的几棵古树在光影斑驳里沉默着，沉默了几百年，上千年。有的被围栏保护起来，树身上被贴上了标签，以百科全书的规范语体介绍着它们的前世今生，文字千篇一律，消弥了它们的个性。其实，人类并不熟稔每一棵树的故事。
　　
　　 二
　　 站在山坡上最老的那棵树，枝干遒劲，几经风霜侵蚀，几经洪灾旱灾，甚至被雷电击中过好几次，粗壮的树身至今留有一段中空的伤疤。但每到春天，和煦的春风吹过，它不忍拒绝春姑娘的一番美意，又抖擞着精气神活过来了。活着活着，它渐渐成了一段传奇。
　　 “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此刻，湖中的荷花展露着它们翩然的风姿，它们是植物界的凌波仙子，高蹈的舞姿掀起一袭绿罗裙，可是它们并不知道，那棵最古老的树曾见识过比它们更美的风景。
　　 那是洛神，那是宓妃，安睡在琴上的一首歌，含蕴在一滴泪里的爱。当一代枭雄曹操在官渡之战后，把她从袁绍手中战利品似的夺了过来，进而配与曹丕时，她是怎样想的呢？当曹魏争战、兄弟阋墙时，她是如何冷眼观洛阳的呢？深深的阴暗，远远的回响，幽长的长廊，不是廊桥遗梦的长廊，是故国一段再也回不去的凄冷旅途。总是曹衣似水，吴带当风，美丽的女子总知道，以如何寂寞的姿势倚栏。
　　 仿佛在等待，也仿佛是注定，这世间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一个如朝阳般的少年照亮了宓妃暗淡的人生，诗魂酒魄，文采翩翩。金风玉露，一眼万年，他们沉浸在彼此的相知相惜里，而危险如深渊一般在不远处凝视着他们。于是长廊之上不再有对影成双，阳光被一阵云翳笼罩。黄初二年，宓妃坐事而赐死，曹植还在洛水之上思念那个美丽的女子：“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飙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
　　 洛神，渐去渐远；子建，那才高八斗的多情少年，也渐去渐远。只有一汪湖水，还有这湖水旁的老树不曾干涸，不曾离去。
　　
　　 三
　　 荷花开了，成功的花，人们只惊羡她现时的明艳，然而当初她的芽儿，浸透了奋斗的泪泉，洒遍了牺牲的血雨。最爱荷花，最爱那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一段距离，让无数欲攀枝折花的浪子知难而退。母亲呵！你是荷叶，我是红莲。心中的雨点来了，除了你，谁是我在无遮无拦天空下的荫蔽？
　　 最后一缕斜阳沉入深深的湖底，此刻，无垠的天暮的繁星间飞驰着火焰的风暴。
　　 看似平静的仲夏夜，有精灵在闪烁。一个叫浦克的小淘气会去采一种花汁，恶作剧地拿来滴在仙后蒂泰妮霞的眼睛里，那么她醒来就会狂热地爱上第一眼看到的人。在莎士比亚的戏剧里，爱情可能是盲目的，但有时也可能是无畏的。如果这棵古老的树长在托斯卡纳的山顶，那么在这样一个夜晚，它一定看得到罗密欧急急忙忙地骑着马经过那古老的驿道，回到阿拉维去接他的朱丽叶，去奔赴一个悲剧。谁说这棵树是没有心的，它会跌落一滴泪，只是麻木的人看不到。
　　 在中国的梁山伯与祝英台里，也是在这样一个美丽的夏夜，两个年轻的身体在互相试探彼此的真心，用一个洗澡的方式，褪去少女的伪装，还原她原本的性别。它见多了爱与分离，知道他们十八相送后，终会双双化蝶。直到今天，他们扇动着的翅膀还会不时地停歇在它苍老的枝头，幻化成不同的影子，不时演绎相似的剧情。
　　 既然黑夜是用来让人睡觉的，为什么又使它比白昼更诱人，比黎明和黄昏更温柔呢？比太阳更富有诗意呢？
　　 太多人爱上这迷离的夜色，伴着水声，伴着虫鸣，随着春江，随着花月，摇摇入梦。一颗心温柔起来，随便找一处草地坐下，仰望幽蓝的苍穹，然后闭上眼睛，只用耳朵来听。你会听到鸟的呢喃，虫的促织，树的叹息；你会听到西塔寺的钟声，晨钟暮鼓，素卷经书里走出一个茶圣陆羽的身影；你会听到香草的绽放风的悄语，送来遥远的古琴之声，那是屈原《九歌》》《天问》的吟唱；你会听到凌乱的脚步，醉意的微醺，那是李白候月，花间酌酒的轻歌……
　　 宽广的沉默里暗暗涌动着千言万语，那是很多敏感的心灵在自我诉说。如果你的心思足够专注，听觉足够灵敏，你一定会和这棵古老的树一样，听得到一只蟋蟀的叫声。这是流沙河写给余光中的那一只蟋蟀。台湾诗人余光中先生说：“在海外，夜间听到蟋蟀叫，就会以为那是在四川乡下听到的那一只。”于是，流沙河写道：
　　 就是那一只蟋蟀//在海峡这边唱歌//在海峡那边唱歌//在台北的一条巷子里唱歌//在四川的一个乡村里唱歌//在每个中国人脚迹所到之处//处处唱歌……
　　
　　 四
　　 多么美的仲夏夜!有人说，美是一种无目的的快乐，予自己，予他人。
　　 我们在完满的真实中看到的痛苦，其实不是痛苦，而是欢乐。当我们完美地认识真理时，我们才真正地懂得美，目光才纯净，心灵才圣洁，才能用喜悦的双眼看见世界深处蕴藏的快乐。
　　 夜色渐次浓厚，如果不想在这里入梦，也要打起行装，找一个地方来安置漂泊的身心。搭起帐篷，赶上一波露营的热潮。歌声稀疏，音符渐渐飘落，远处的露天音乐会即将散场。
　　 世界变得静寂，那棵古老的有名字的树也要睡觉了。
　　
　　 2022年6月10日原创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