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插秧往事(散文)
经常看到网上有人发那些人工插秧的视频和图片,不由得想起我七岁多在腊水田里学插秧时的情景。
一
腊水田,顾名思义,就是寒冬腊月期间将稻田灌上水,被水浸泡直到第二年开春重新翻耕进行生产。这类稻田一般是较低水位的田,田里的老草会腐烂成泥化做肥料,新草没地方落根,见不到阳光,没有出头之日,只能早早夭折。老百姓用这种方法绞杀病虫害,田里的害虫没了生存环境,有的直接被淹死,有的逃离他处活命,因此,这类田,给来年的丰产创造了有利条件。许多不能种油菜种麦子的田就装水成腊水田。
腊水田,载着农民的智慧,是农民从大自然中找到的最好的种稻安命的地方。
我们村居住在大山脚下,田亩面积一般很小,都是几分,或者亩一二的多,不规范,不成形。独我们队有个例外,有一块全村都羡慕的大田,成长方形,没有七弯八拐的棱角,就像一块长长的大豆腐,有八亩多,名叫“三斗丘”。
三斗丘是我们队里的主田,是我们队里的骄子。它的周围没有高高的田埂,离大山有百多米远,阳光充足,田的旁边有一条过水的沟,水利条件好,即使沟里没水了,不远处有一个大堰塘,也可抽水灌溉。全队粮食产量,它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稻米的品质,也最好,秋末分配,都希望得到这块田的稻谷。
干集体活的年代,是很热闹的,常常是全队男男女女几十人在一起,干同一件事情。大家一边不停地干活,一边以说笑的方式联络感情,一边还相互较劲、比赛,谁也不愿意落在人后。那个年代的孩子,只有几岁便开始参加农业劳动,队长按出力多少会记上工分,小孩子见能挣几分工,干活也卖力。
童年的快乐,融进了这块田里,尽管过去了那么多年,可记忆还是很清晰的,那些有趣的事,如昨重现。
二
种田时,天没亮,竹林里的麻雀就叽叽喳喳闹个不停,还有几只喜鹊在门前的梧桐树上嘎嘎直叫,这是预报大晴天,吆喝人们抓紧干活,别偷懒,别磨蹭。队长早就开始沿街喊话了,全队二十多个劳力齐聚三斗丘插秧,家里有大点的孩子也带上,牵样绳,喊个号。队长说干得好,也适当记个工分,不多,意思意思就是。这就是诱惑力。
牵样绳,当地人称“打杆(gan二声)杆”,第二个“杆”字拖有尾音“嗝儿”。打杆子就是在田岸的对面,各站一人,量好间距,用同样长的两根标致的竹棍,垂直插在田的岸边,然后将缠有绳索的两根短棒,根据需要或放长或缩短其中的绳索,两方用力对拉成直线,系在竹棍上,插杆子秧的人,挨着绳索插一篼往前走,直到与对面另一个人插的秧接上头为止。各自返回岸边,再量再牵绳再跟着样绳插,如此这般。孩子小,跑得快,且叽叽喳喳,就像百灵鸟,大人们插秧的劲头也足。在田里牵样绳,很新鲜,但孩子玩心重,常常被大人批,好孩子们还是会得到夸张性的鼓励,奖惩分明,孩子们干得也欢快。大人们要施展他们的真功夫,暗自较劲比赛,每人一垄或者两人一垄,快与慢,好与坏,一眼看得清,都不甘落后。插秧,左右两边有杆子秧控制着,不会跑偏,否则会出现“笔走龙蛇”的样子,队长会督促返工。想评上个高工分,谁都要使出全部的招数,否则,别人会拿插秧的事说事,觉得工分高了,要减一点。那时的人,淳朴着,不是动不动就给什么面子,而是看真本事。
队里的孩子,十岁以下的,包括我,一共去了五个。妈妈是不想让我去的,说三斗丘是腊水田,泥土太稀,且又深又活泛,大人们在田里都走不动,我个子矮小,又从来没下田插秧,到田里寸步难行。因为新奇,我便央求妈妈,队里的谁谁谁会去,我比谁谁谁能行,死缠烂打央求妈妈带上我,尤其说要给家里去挣工分,可以多分一点粮,妈妈便点头答应了。
那时的孩子很懂得帮衬家里,包括捡稻穗挣工分多少,都成为我们评比三好学生的依据,谁也不肯做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娇气孩子。
毛佬、牛仔、狗儿、春燕和我,专门负责牵样绳,插杆杆秧。毛佬和牛仔稍微大些,十岁了,也不是第一次插秧,比我有经验,力气也大。队长安排他俩把好质量关,样棍和样索由他们掌管。剩下的我们三就在田中央负责拉线。队长再三交代,拿竹棍量的时候,不能歪着量,否则,同一垄便是这头宽那头窄,成了梯形,这头插八篼有多余,那头插六篼还窄小。这田大概有三十多米宽,量好后,两人用力对拉绳索,像拔河一样,可无论怎么使劲,待短棍插进岸边后,田中央的绳还是没入了泥水中,我们拿秧把将绳给临时撑起来,抬高绳索时还要两边喵一喵,看是否成直线。必须要让绳浮在水面上,我们提绳的就是管路线方向的,可要紧了,我们都很认真。
这田还真的很深,每脚下去,泥水可以没过大腿,有时候半个屁股都没入了水里,裤子早已湿透,穿的土布蓝花色上衣,也打湿了一截,衣服的下摆,更增添了可爱的泥土花色,有时干脆在泥巴水里搓几下,不过那是越搓花色越多,他们笑我是“泥巴里面洗土块”,瞎忙活,我看着感觉还挺漂亮的。在田里,走得十分吃力,还是乐在其中,这大概就叫劳动使人快乐吧。那黑色的稀泥粘粘乎乎,敷在腿上,滑滑的,捏在手上,软软的。大大的太阳晒着,头上直冒汗,下半截身子泡在凉悠悠的水田里,并不觉得热。看着一行行的秧在我们的指挥下,笔直笔直,先前还是水汪汪的一片,一会儿便是绿绿的了,真觉得我们就是了不起。
这些秧插在稀泥里,泥土黑不溜秋的,怎么就会长出金黄色的稻谷,后来又变成香喷喷的米饭,养活无数人?抓起泥土闻了闻,泥腥味还掺杂着酸臭味。粮食从泥土里来,从这丑不拉几的泥土里长出了可爱的庄稼,我突然开悟,像是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人,就是靠泥土才能而活命的,离开了土地,便无法生存,土地里还可以长出许许多多的花呀草呀粮食啊。我们踏着土地、用着土地、吃着土地、穿着土地、玩着土地、利用土地、欣赏着土地。每时每刻都离不开土地,突然觉得它们是很有魔力的,也是很美丽很高尚的!我为想到了这个结论有些欢呼雀跃,心情格外舒畅。我们应该怎样感谢这些默不做声看似傻乎乎的泥土呢。
三
我们五个人,在队长及各自父母的夸奖声中,更觉得好玩,有新鲜感,更有成就感。牵了两三绳索后,也就基本掌握了步骤。
妈妈也喜欢教我一些插秧的要领:就近拿一个秧把,散开,手小秧把大,只能拿一个秧把的一少半,其余的往前方一丢,估计手上的秧可以插多远,手边的秧插完再捡起来继续。左手托着秧,秧篼朝胸前,秧身向外,左右手要协调配合,左手托着秧的同时,还要用手指分离出下一篼要插的秧,秧插得快不快,左手分离秧的速度至关重要。如果左手偷懒,不管分篼,右手插了后还要与左手一道来七扯八拉地分离秧篼,这样便耽误了时间。右手的大拇指、食指、中指要适度地捏好秧篼,顺势往田里插,千万不能往田里硬塞。秧不能插得太深,秧篼插进稀泥一到两公分便可,太深,秧发篼少甚至不发篼,不发篼,穗就少,产量就低;也不能插得太浅,太浅,水面总会有小波浪荡来荡去,秧的根与泥没贴牢固,人还没离身,它会浮在水面上,又得重新补插。虽有“稀秧大谷”之说,但秧也不能插太稀,要根据稻谷的品种和稻田肥力情况来定,间隔十多公分或二十多公分不等;也不能太密,太密太挤,它们得不到足够的阳光,不能正常进行光合作用,也会影响产量和质量。
在那一带,我们从小就会插秧,懂得很多农业生产知识,我们曾经根据这些知识,趁着下雨天,开一块小地,圈起来,灌上睡,找来草窠,当作插秧。因为我们从中获得了劳动的快乐,玩出了道道来。
四
半天很快过去,眼看着一块大田的杆杆秧快要插完,大人们也在后面将一垄垄的空,填满了秧苗。离田岸是越来越近,我非常高兴,眼见就可以休息咯。先前的疲惫也一扫而光,还不自觉地哼起了妈妈前不久教唱的儿歌《小燕子》。
突然,我感觉不对劲,左脚像是成悬空状态,探不到田底了,脚在水底下努力探索,还是摸不到较硬的泥土,我心慌意乱,右脚使不上劲,也站不稳了,身子在侧着往下沉,重心一偏,便扑通全身倒在田里,我吓得大喊“妈妈,妈妈……”双手乱打乱拍乱抓,怎么也摸不到田底,满田的人全都抬头朝我看来,有的可能是看到我的滑稽动作,知道不会有危险,发出咯咯的笑声;有的却着急地大声惊叫。妈妈说:“丫头,别怕别怕,我来拉你!”随即,传来人们七嘴八舌的议论:
“丫头踏进去年大水牛困泥的地方了,那里最深!”
“去年队里的大水牛,在那里困泥了的,碾来碾去,滚了半天,滚成好大一个坑,像个堰塘。”
“是的,那个坑还真不小,今年我耕田耙田时,还从旁边赶了好些泥巴过去。”
“填了泥巴,也还是稀的,腊水田的泥脚本来就深,泥还活泛得很,没沉紧。”
“大水牛去年在那里碾泥时,我就说过,来年插秧时要注意,就是大人都要小心。哎,今天怎么忘记这个茬了!”
“没事没事,丫头只是受了点惊吓。”
……
我扑腾了好几下,还喝了几口泥水,我妈还没赶到,就近的一大哥几大步便蹿到我跟前,一把将我给提了上来,然后又几大步将我撂到岸边,还说:“这么一丁点大,还没秧把高,插么子秧,队里缺你这个劳力?再也不要下田了,就在岸边玩!”接着又对我妈说:“婶,你也太大胆了,她也挣不了几分工,等两年长大些了再干活!”我妈红着眼睛,吓得不轻,嘴里一个劲地道谢。
此后好几年也不敢下田插秧了。再后来渐渐长大,对下田插秧也不再害怕,不再排斥。
我对插秧怀有一份喜欢的情怀,甚至很敬畏。劳作有辛苦,劳作有危险,躲过危险是幸运,幸运过后是美好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