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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摆渡】琥珀木(散文)


作者:沙漠孤月清 举人,3389.1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901发表时间:2022-06-14 16:09:08

【摆渡】琥珀木(散文)
   父亲是木匠,而且是八级木匠,但他不喜欢别人叫他“木匠”。
   当有人称他为木匠时,即使是褒扬的口吻,他也总是微微一撇嘴。别人或许以为那是一种他的谦虚。其实不然,我懂那嘴角一撇的含义,那是对木匠这个称谓的不屑。在他看来,准确说,他的工种不是“木匠”,而是“木型”。其实,木型也属于木匠,只是手艺比木匠更为精细一些,还必须具备一些雕刻的能力。所以,我从小到大在履历表“父亲工作”一栏中,填写的都是“木型”,我尊重父亲一生的这个骄傲。
   据说,耶稣的父亲也是木匠,但他并没有让儿子继承木匠手艺的心思,当然,更不会想到儿子会成为弥赛亚。我的父亲也是如此,尽管每每因高于木匠那么一点点而沾沾自喜,还是从来没有动过让我子承父业的念头,倒是很鼓励我读书。第一年恢复高考,我并没有自信报名,那个晚上,父亲焦急地跑到青年点,说了一句“你能行”,然后拍拍我的肩膀扭头就走了。我始终觉得,这句话并不焦灼,倒是颇为笃定。
   虽然父亲并没有让我学习木匠手艺,但从小耳濡目染,看着他利用休息时间帮助亲属邻居制作各种木质家具,或多或少也对木材有了些兴趣,知道如何从木质纹络辨别黄花梨、椴木、榆木等,印象最深的就是松木。
   父亲干活时,我就在一旁饶有情趣地看着,那时,对我来说,父亲和木材一样,都是个谜。他常常拎起一根红松木,眯着眼睛在手里掂了掂,然后对我说,看看,还是松木好,轻软细腻,纹理密直通达,形色好看又不容易变形开裂,还有呢,就是耐腐朽。不过啊,握钉力可一般,耐磨性也略微差一些。我懵懂地点点头,他就随手拍一下我的脑袋,咧嘴笑着去干活。
   家里的家具大都是木质的,譬如橱柜、炕柜、立柜、饭桌、板凳等等。东北即使是城市,家里也不睡床,大都睡火炕。炕上铺着炕席,火炕边缘都有一根长长的木头做炕沿。经年累月蹭磨,炕沿变得棱角全无,表面纹络清晰,细腻圆滑,在阳光中泛出清澈,有时也是浑浊的浅红色或者淡黄色,像家传古物,成为居室里最醒目的一个老旧古朴的物件,沉积和记录了一个家庭的烟火故事,给人一种亲切温馨的家的感觉。
   也就是从那时起,我对木质的东西,尤其是松木有了一种亲切感。
  
   二
   松木,不仅仅是一种树木,更是一个漫长的叙事。
   松树所讲述的是关于生命生生死死的故事,这个故事的长度,只能用人类的想象来丈量,可以从几年、几十年延展到几百年,甚至可以超于想象,根须延伸到历史的深处,扎在到几千年、上万年前岩石罅隙之间的泥土里。它的枝叶可能在久远的历史另一端苍翠而繁密,耸立在一片原始森林之中,一面峭壁的嵯峨之上,享受古老阳光的照耀和月色的抚摩。
   生命独体的寿命总是有限的,没有绝对永恒的生命。然而,科学却告诉我们,植物与动物最大的区别就在于,植物事实上是永远不会死亡的,前提在于生存环境不发生意外变化。尤其松树,对环境的适应能力较强,对其他生物危害的抵抗能力也较强,所以它们的寿命就相对较长,几千年上万年都属正常。
   这不能不让我们想到神,想到奥林匹斯山上那些俯视地上生命的神祗。在人类的想象力中,神是唯一不死的,但没人见过神,而不老的松树却真实耸立在我们的眼眸中。于是,我们有理由嗟叹:松树即神。在东北的青山沟里,就有一株高大的松树,被人们誉为“松神”。
   我曾见过一株粗大的松树,树身中空,成为众多鸟类、鼠类小动物栖身的巢穴,仅剩下一身遒劲的树皮,它并没有倒下,而是一如既往地耸立,舒展繁茂的树冠庇荫着那块出生之地。或许,此时支撑它的,已经不再是稳重敦实的树干,而是一丝丝从根系最末梢传递出来,沿着树皮不断攀升的纤细意志。如同一座嶙峋的峭崖,岩石斑驳龟裂,似乎颓倒在即,岌岌可危,可它还立在山巅,额头迎着时间凛凛的风,脊背托举起一袭草地、一片树林、一群鸟的部落。
   或许,对于松树而言,有着不同于人类的年龄概念,如同太空世界,如同天上的神祇,在那里,时间的指针总是缓慢地旋转。
   由此,我们无法定义松树的“老”。没有永恒的生命,死,是生的另一种表现形式,而非对生的终极了结。即使松树如神,也会有颓倒的一天,尽管不是因为“老”。
  
   三
   松树是不死的,它把生命转换为另一种更为神幻的方式存在。
   长白山连绵的深山中,常常有一些裸露的树根、树身,隐身于幽深的山林里,那应该是松树的残骸。大自然造就生命,也考量生命,总是撕扯生命的韧度,折断一切永生的可能。骤变的温度、肆虐的洪流、雷电的霹雳,以及山林野火都是大自然扼杀生命的刀刃,苏轼就有“越山少松竹,常苦野火厄”的诗句。
   那些隐匿山间,倒伏在崖下谷底的松树,常常被岁月的沙石泥土覆盖,只露出几条根须,一段树身,只有山里人才能发现它们。拂去厚厚的泥土、碎石,清理周围的野草腐叶,才能窥见一棵树的廓形。它们大都断裂成几截,即使完全裸露在密林稀疏的阳光之下,还是一副灰头土脸的样子,如从历史的崖顶坠落的一块块岩石,有的峥嵘,有的嶙峋,用土灰色的表情茫然看着千百万年之后的世界。
   大自然的手,把它们从第三纪的地壳中翻出来,放置在深山老林之中。它们的叙事是这样的:第三纪时期的松柏植物树脂,在恶劣的自然环境中老化、倒伏后,历经一千五百万年的长久地质时期,含有油脂的松柏树木质成分失去挥发,未完全腐烂并含油量较高的木质经油脂聚合固化形成一种新的物质。它介于木与石之间,兼具木的美丽纹理与石的坚硬透彻,成为极具价值的琥珀木。
   我有几块琥珀木,也有一条琥珀木手串。手串是连缀在一起的八颗珠子,雕成八朵精致莲花,莲花花苞饱满,通体红润,每只花苞上端,八只花瓣微微绽开,四瓣大四瓣小,间隔排列,错落有致。只要微微撞击或者抚摩,它就飘出淡淡的松香,弥久不散。
   琥珀木惊异之处不仅仅在于外表,更在于它的内质。当你用玉石珠宝类鉴定专用电光照射时候,就会被它震撼。光束居然能够直抵琥珀木珠的内部,整个珠子呈现一片梦幻般的彤色。仔细端详,红与黄相间,以彤色为主,色泽缥缈绰约,或浓或淡,如漫天夕阳晚照,云蒸霞蔚,迷幻而神奇。这就是松木内的油脂所形成的,恰如琥珀一样,玲珑透彻,奇幻瑰丽。
   正因为饱含油脂,让这些松树的残骸成为易燃物质,很久以来,山民们用它来生火、煮饭、取暖、照明,度过寒冷的冬季。因此,它的名字叫“松明子”。尽管这多少令我们感到惋惜,但想想在白雪皑皑的深山里,在大雪封门的木屋里,一堆熊熊燃烧的篝火,让木屋温暖起来、明亮起来,映照着一张张山民的脸庞,我们又不能不惊叹生命的奇迹。那些高高耸立的松树,即使倒下了千万年,也要把骨骸还给生命世界,最终化为一缕青烟,袅袅消逝在世界的尽头,这是何其壮观的一生。
  
   四
   父亲在八十四岁时离开了这个世界,那时,我没在他身边,我无法想象,他那高大的身躯是如何松树般轰然倒地的。
   他像松树一样,耸立了一生,苍劲了一生。也如松明子一样,燃烧了一生,始终照亮我的人生。
   他那双厚实的大手,打造了无数木型制品,以及各种家具,如今,我觅不到任何一件。哪怕是一根粗壮的板凳腿,一个浮雕面的抽屉,甚至一个让我在冬季的冰面上快乐玩耍的“老牛”(在冰面上旋转的木质陀螺)。
   他安眠在离家乡不远的一座山的山坡上,墓旁栽一棵纤细的松树。我有时会过去看他,坐在他面前的台阶上默默吸烟,让镶嵌在墓碑上他的照片中深邃的目光注视着我。在他凝视中,我有些惭愧,总觉得自己没能像他那样耿直倔强一辈子。或许,他也会遗憾,没能像打制一件精美木器那样,把自己的儿子打造成一件精品,留下终生的瑕疵。
   他完成了自己的一生,像一根松明子燃烧完毕,化为一缕青烟消散在时空中。也像一块琥珀木雕件,以深沉内敛的彤色,悬挂在我的记忆中,摇曳出久远的松香。
   父亲已成琥珀,我还没有倒,依然耸立在人生的石崖上。只是,我不能为他打制某种木制品,他那木工手艺在我这里失传了,我只能用我的文字来缅怀和祭祀他。
   “新诗夺我目瞳光,哦出松根琥珀香”。其实,他更希望如此,希望我走上文化的人生道路。
  
   (原创首发)
  

共 3256 字 1 页 首页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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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一篇情感深沉的的佳作。技艺高超的“木型”父亲以自己的职业为荣,却并不强迫后辈子承父业,却将一种笃定的精神融入后到血液。但“我”在耳濡目染中仍然学会识别各种各种木材的质地,从而引出下文松树的性格和生命延续,“植物与动物最大的区别就在于,植物事实上是永远不会死亡的,前提在于生存环境不发生意外变化”这句话点明文章主旨, 即使躯干倒下,“未完全腐烂并含油量较高的木质经油脂聚合固化形成一种新的物质。它介于木与石之间,兼具木的美丽纹理与石的坚硬透彻,成为极具价值的琥珀木”。通过对琥珀木内部的窥视,那种生命的美丽已经深入内心 。最后一部分回归父亲的话题,但并不突兀,因为“他像松树一样,耸立了一生,苍劲了一生。也如松明子一样,燃烧了一生,始终照亮我的人生”。时光久远,木质的外形早已消失,父亲没能留下什么可供怀念的精美作品,父亲已经像琥珀木一样,将一种精神融入“我”的精神世界。文章语句凝练,情感深沉,令人回味。感谢作者赐稿摆渡,祝愿创作丰收。【摆渡物语编辑:寂寞看风】【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2206150007】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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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静净        2022-06-14 16:24:43
  都说父爱如山,作者对父亲的爱早已融入到血液,成为不朽。看沙社的文总能让人陷入深深的思考。欣赏学习了!
2 楼        文友:海宁        2022-06-14 16:46:13
  拍案叫绝!老师的每一篇文章都让人震撼,字里行间流淌的都是智慧和经典。膜拜老师!
3 楼        文友:孙丽红        2022-06-14 16:52:12
  沙社的文章似塔尖,玉立于鳞次栉比的建筑群,需仰视可见。
4 楼        文友:沙漠孤月清        2022-06-14 16:56:40
  感谢寂寞看风社长精心编按,深度挖掘文本,抽绎出文字含蕴,深刻恰切,具有深度解构和阅读鉴赏的能力。欣赏。
5 楼        文友:沙漠孤月清        2022-06-14 17:03:48
  感谢丽红、海宁两位老师阅读评论,并给予肯定。
6 楼        文友:南国的红豆        2022-06-14 17:19:58
  为生命的魅力赞叹,由父亲到松树,到琥珀木,到自己,又回归到父亲。一篇将有关美丽的生命散文佳作,丝丝入扣,入情入理,是文章的琥珀木。
7 楼        文友:沙漠孤月清        2022-06-14 20:50:56
  感谢红豆老师阅读留评,并给予肯定。
8 楼        文友:优雅如枫        2022-06-14 20:52:43
  读沙社的文,总是意犹未尽,那些蕴藏的无尽宝藏必须深挖、细品,方能领略个大概,文学功底实在了得。父亲像一块琥珀木,松香依旧,生命不息,精神的传承不止,文学的世界广袤无边,那便是最好的缅怀和祭奠。期待新作,向老师学习。
喜欢伴随着晨曦的脚步聆听世界的声音,闻着文字的馨香穿越时空的隧道,做一个灵魂有香气,骨子里有正气,举止优雅的女子。
9 楼        文友:别似幽居人        2022-06-14 22:15:15
  读沙社的文章,仰之弥高,钻之弥坚,虽欲从之,末由也已。这就是距离,但仰望欣赏是我们的权利。除了怀念父亲的主旨之外,屡次沉醉在老师描述的东北世界的神奇美妙里,那是不同于江南和江汉平原的一种自然奇观,不同于南方的一种人文风貌。横看成岭侧成峰,也许这就是高质量的文学创作带给读者的感受。惟有学习!老师辛苦了,问好老师!
10 楼        文友:沙漠孤月清        2022-06-15 05:48:26
  感谢优雅如枫、别似幽居人两位老师阅读拙文,并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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