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河流:温暖的遇见(散文)
一、开始
那年,我在东莞打工。这是一个工业气息浓厚的城市,汇聚了来自五湖四海的人,路上车流浩荡,人行道上有摩托车来来去去。我的工作繁忙,休息时间屈指可数,有时甚至加班到深夜。终日穿行于公司、宿舍和食堂之间,几乎没有时间看书,看星星,看月亮,与大自然仿佛隔了天涯。城市像一张巨大的网,我成了罩在网里的一条鱼,没有水的滋养,即将窒息。我渴望逃离。职场是一个险恶的江湖,充斥着名利、阴谋与算计。我觉得自己不适合这里。
在一本杂志上,偶然读到岩的一篇文章,甚为倾心,于是给他写信,从此我们开始鸿雁传书。岩在鄂南的竹山镇,与我距离遥遥,但书信拉近了我们的距离。在信中,我们彼此交流、倾诉。我感受到了他的孤独和落寞;他亦读懂得我的情怀和心事。终于,爱情如夏日的暴雨,突如其来,席卷着我们,那么的清凉无比,酣畅淋漓。
在一个春天,我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辞职奔赴竹山镇。这个决定可谓石破天惊,父母对我彻底失望,摇头叹息;哥哥姐姐说我傻;朋友不理解,但是我不在乎。爱情赐予我巨大的勇气,让我无所畏惧。
来到竹山镇,我进了一家单位做临时工,工资低微,我不介意。竹山镇安静,空气清新,草木不俗,民风淳朴,我喜欢这个小镇。平日的工作很清闲,我和岩有足够的时间关照自己的内心,可以从容地感受生活的美好。我们在湖畔漫步;坐在山坡上看云雾缥缈;在山间走来走去;在狭小简陋的宿舍里听音乐,谈人生,谈文学。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浪漫,纯粹,简单,远离滚滚红尘,世间纷扰,我的灵魂不再徘徊,有了皈依。
二、遇见
不久,岩带我回他的老家——落云村。
那是一段并不轻松的旅程,一路尽是土路,蜿蜒,颠簸,尘土飞扬,但两边的风景还算悦目,有溪水发出叮咚之响,如歌如乐,一路相伴。在路上,岩向我告知他家里的境况。其实我早已得知——他的父亲早已过世,家里只有一个老母亲,房屋简陋,家徒四壁,哥哥姐姐各自成家,日子都过得拮据不堪。我对他说我不在意。岩又告诉我,落云村有一条河,叫玉河,让我心驰神往,感觉有湿润的气息扑面而来。
夜色擦黑时,我们到了落云村。岩的母亲,眼神忧郁,身材瘦小。看到我们,老人家特别高兴,用布满老茧的手紧紧地握着我的手,激动得说不出话来。我想着她一个女人,年纪轻轻就守寡,拉扯大五个孩子,是怎样的不易。她瘦弱的肩膀如山,扛住了命运给予的所有苦难和风雨,不由对她肃然起敬。
晚上,岩的母亲把唯一的一间房让给我睡,她睡在低矮的阁楼上,岩去亲戚家借住。山村的夜真静呀,唯有虫子的啁啾声此起彼伏,像梦的呓语。有泥土的气息从木制的窗框里偷偷溜进来。月色如水,泼洒于桌上,烙上一个白白的印记。红花蓝底的棉被散发着阳光的味道,古旧的木床凝聚了时间的伤痕。在虫鸣声中,我沉沉睡去。
第二天清晨,我们走在一条窄窄的巷子里。两边是人家的房屋,土黄色的外墙被光阴打磨得斑斑驳驳,似老人额头的皱褶。有鸡在门前啄食,猪在拱土。偶尔有扛着锄头、挑着粪桶的村民走过,留下一串串哒哒的脚步声,也留下一个个沉稳而刚健的背影。
听到流水声了。穿过巷子,玉河呈现在眼前,虽狭窄,却悠长,缠缠绵绵地流淌,往时光的深处流去。河滩很宽,散落着大大小小的鹅卵石,光滑圆润,质地坚硬。河边蹲着几个洗衣的妇人,她们低头,慢慢揉搓着,仿佛在揉搓自己的心事。偶尔有捣衣声响起,砰砰作响,深沉有力。一座古旧的石拱桥耸立在河面上,漫溢着一股沧桑的气息。一个老人牵着牛从桥上走过,牛发出哞哞的叫声,与捣衣声遥相呼应,组成了山村的晨曲,浑厚,悠扬,绵长,穿破长空,与白云融为一体。
河两边散落着些许人家、菜地和稻田。人家的瓦上溢出了袅袅炊烟,似一只只笔,勾勒着最家常最温馨的生活形态。菜地和稻田绿汪汪的,注释着春天的样子,有村民在其间忙碌,他们的脸深深朝向大地,弯着的腰,如玉河上的石拱桥,张扬着一种韧性和力量。
三、记忆
对玉河一见如故,于是思绪纷飞,飘到了故乡,飘到了年少的时光。
故乡是一个小镇,有小巷、青石板、瓦房,还有一条小河。我是在小河的流淌声中长大的。
夏天的午后,我喜欢蹲在河滩上玩沙子,用沙子堆城堡。我则是城堡里威风凛凛的王,冷眼看着小鱼小虾们在里面惊慌失措,无处逃窜,从中获得了乐趣与满足。傍晚我与姐姐、伙伴们在河里洗澡,那是一个季节的盛事。我们在河里戏水,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听大人讲故事。玩得欢畅无比,不舍归家。每次当外婆在河畔上大声地呼唤我和姐姐的名字时,才肯上岸。
十一岁开始,暑假里,我的清晨在河畔度过。我在河畔洗衣,边洗边不断地打量着对面的青山、村庄,总觉对岸是一个神秘而遥远的存在。河面时常有一条小船驶过,那是一对中年夫妇用来捕鱼的工具,也是他们的家。每次看到那条船,心生羡慕。那时以为拥有一条船很幸福,很富有,可以畅游天下。后来才知,自己是多么天真。那对中年夫妇一生都被困在了那条船上,始终没有趟过那条河。
后来,小河被人们冷落,遭到污染。多少次,我倾听到它的哭泣和呐喊,为它心疼。在遥远的异乡,我牵挂着它。所幸,后来小河恢复如初,只是河岸变了模样,让我生出怅惘,仿佛曾经的记忆也失去了。
那是生命中最刻骨铭心的河流,在我记忆的河床上汩汩流淌,永远鲜活。
七里岗乡的青河,是我见过的最霸气的河。雨季之时,青河变得汹涌,从上游携带泥沙、枯枝败叶而来,翻腾,奔涌,冒着白色的泡沫,一路狂奔,不知疲倦,几次三番欲漫过河堤,冲入田地,让人心惊。那个季节,全乡的人不管男女老少,都在与河水作战。年轻力壮的男人,没日没夜地守护在河堤上,把沙袋堆在河堤上、田埂间,筑起一道道防护墙。女人们忙着为男人们送水,送食物。老人们打着雨伞,站在河边,对天祈祷。好在青河最终退去,让全乡的人松了一口气。
而眼前的玉河如此温柔,淡定,不急不躁,让我心生怜惜。我想象着它的前世来生。我不知它来自何处,又将流向何方。我试图与它靠近、交流,但它只是默默流淌,并不理会我。
四、沿河人家
那几天,我们在沿河的人家串门,从这一家走到另一家,品尝当地的特色美食——地瓜粉圆子,煎糍粑,米粉蒸肉,干豆角炖小鱼干;我们与他们聊庄稼,聊收成,聊天气,聊日子里的泪与笑,悲与喜。其中有一户人家让我印象最为深刻。
那是岩的一个远房堂哥,年轻时是村里的一名赤脚医生,为人厚道,颇得村民喜爱。堂哥有一个贤惠的妻,夫妻恩爱,日子过得殷实。在三十岁那年,堂哥从县城进药回来途中,不幸遭遇车祸,失去双腿。起初堂哥绝望过,痛苦过,要自杀,不想拖累堂嫂。最后在堂嫂的苦苦劝慰下才放弃了轻生之念。
此后,堂哥坐在床上看书,听广播,偶尔有街坊邻居过来请他看看小病小痛,日子过得也不算沉闷。堂嫂一个女人则担负着家庭的重担,抚养四个年幼的孩子,照顾着堂哥,日子过得自是艰难和劳累。但面对堂哥时,堂嫂永远是坚强的姿态和灿然的笑。堂哥又何尝不知她的累,她的苦,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但是无力帮衬,唯有好好的活着,便是对她最好的慰藉。如此一过便是二十年,好在如今他们的孩子已经长大,出去打工,日子也算熬出了头。
见到堂哥时,他正倚在床头看书。看到我们,格外高兴,大声呼唤堂嫂倒茶,准备午饭。堂哥因长年卧床,肤色显得苍白,但眼神炯炯,看着很精神。我们三人天南海北地聊了起来。我发现堂哥知识面广,很有见解,我们聊得很投机。不久,堂嫂进来了,手里端来两磁缸茶。堂嫂显得苍老憔悴,那时的她不过五十岁左右,头上已有许多白发,眼角尽是细纹,每一道都是命运的雕刻。堂哥看着堂嫂,对我说,没有你嫂子,我活不到现在。堂嫂则轻声说,如果你堂哥不在了,她就到庙里去。我听了泪目,原来这些年,她不仅仅是他的精神支柱,他也是她的精神支柱呀。
我朝窗外看去,河水哗啦啦地响,我仿佛看到年轻的堂哥堂嫂在河滩上追逐着。那时的堂嫂如山里怒放的野菊花,面颊绯红,眼神里跳跃着幸福的光。那时的堂哥意气风发,体内蕴藏着男儿的壮志豪情,向一个女人许诺了一个甜蜜的未来。他们欢快的笑声洒在河水里,像一曲嘹亮的民歌。如今河水依旧,他们已由年轻变苍老,但他们扎根于苍凉和苦难中的爱情却始终如初。他们的日子虽过得苦涩而贫瘠,但是他们的生命却是丰饶而富足的。这一对玉河的水养大的儿女,有着敦厚纯良的性情,有着坚忍的心性和不屈的风骨,让人敬重。
五、梦境
回到竹山镇,常做关于河的梦。
梦里,我在河里走着,河水像一匹纱,轻轻柔柔,覆盖着我的双腿。两岸有无数的桃树,层层叠叠,桃花呼啸似的绽放,风吹来,片片桃花落下,落在河面上,落在我的头发上,我用掌心托起一片片桃花,像托住自己鲜艳的青春,心痛神痴。
突然我变成了一条美人鱼,有一条粉红的鱼尾,在河里游来游去,被许多五颜六色的小鱼环绕着。我时而浮出水面,看碧蓝的天空,看远处的山,期待一个英俊的王子经过,来改变我的人生。最终没有等来王子,却等来一条鲨鱼。鲨鱼凶神恶煞,要我做它的妻子。我坚决不从。鲨鱼狂怒,说要把我吃掉。我拼命地游呀游呀,却游不动,尾巴好像并绑住。当鲨鱼张开血盆大口,向我扑来时。我大叫一声,梦醒了,双腿还在不断地蹬着,被子被蹬到了地上。此时,晨光微透,鸟鸣声铺天盖地而来。
我的梦里还经常出现一个画面:江南的一个小镇,一个穿着旗袍的女孩坐在河边的石阶上,那个女孩好像是我,又不是。她凝望着远方,似在等待一个人。她从清晨等到黄昏,从春天等到秋天。她周围的环境似电影镜头般在快速切换,骏马变成了小车;部分老宅被现代化的小楼代替;河里的乌篷船坐满了很多穿着时尚的游客;然而她未变,凝然不动,仿佛一个雕塑。
河流,就这样以柔软而刚强的姿态,注入了我的梦境。
六、秋晒
深秋,我坐在屋里翻看一本地理杂志,看到婺源的秋晒图,为之倾倒。与岩谈及。他说落云村也有秋晒,就在河滩上。
第二天一早我们回到落云村。那天阳光正好,河滩热闹非凡。女人们铺开一张张折子,似铺开一个辉煌的梦想。男人把稻谷倒上去,用筢子把稻谷铺开,丰收的喜悦在天际弥漫。黄灿灿的稻谷被阳光照射,熠熠生辉,彰显着季节的荣光和灿烂。还有人在河滩上晒豆角、红辣椒、地瓜片和小鱼干。绿色的豆角整齐有序地排列;辣椒,形态万千,躺在折子上风姿绰约;地瓜片,呈橙黄的色泽,暖心暖肺,如最温馨的日子。金黄、碧绿、鲜红、橙黄,错落有致地交织、相融,彰显着秋的华美与壮阔。有人甚至把棉被也拿到河滩上晾晒,女人用木棍在棉被上敲打着。有的小孩子躺在自家的棉被上打着滚,咯咯地笑,做母亲的也不责备,爱怜地看着。有些老人搬着椅子坐在河滩上晒太阳,她们的面容如河滩上的鹅卵石一般沧桑。她们把头发散开,让阳光晒晒那一头枯白的头发,仿佛在晾晒她们消逝的年华。好一幅别开生面的山村秋晒图,如此情趣万千,又如此激荡人心。
站在河滩上,体内有浓浓暖意涌起,在河面上飘荡,一直飘向遥远的苍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