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善和寂寞处(散文)
一
在赤山深处流连着,突遇阵雨,便躲进法华院檐下,法师招手,坐于殿之一隅,品茶看雨。
法师名“释演学”,我与之有一面之缘,那是文肖主任给介绍的,彼此只是一颔首,无语。
“演学师傅,两个人坐品一壶茶,热闹了。”我是一句寒暄的话,避开那个令人讨厌的“寂寞”两个字。
“你是觉得,两个人一定比一个人热闹,是吧?”演学一句反诘,颇有道理。
“那一个人会比两个人热闹?”我们开始了思想交锋。
热闹和寂寞的感觉,应该是一种心境使然。演学抿一口淡茶,笑着和我聊起来。似乎今天的聊天主题就定为“寂寞”。与一个有虑念有情调的人对坐对语,当然是两个人更热闹一点。我们之间的交锋居然是一个见面礼数,不必凭人推介,也不必交一炉香钱才有资格,完全是一种讨教的姿态,我觉得我被演学法师接受了。
我想起了台湾作家龙应台关于寂寞的一段话。
那是一个午夜,朋友相聚饮酒,散去,龙应台寡居山中,一个诗人朋友打电话跟她说,把一个人留在山里,好像……
好像什么?她记住了他的温情友谊,还留给诗人一句禅悟:“亲爱的,难道你觉得,两个人一定比一个人不寂寞吗?”一个人看似是处于一种寂坐状态,其实,热闹的人,他调动的热闹资源是很多的,只是我们肉眼看不见而已。
二
我想起晚明的文学家张岱写给所游的湖心亭的句子,孤身泛湖,“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如此的孤寂,我倒觉得胜过门庭若市,比肩继踵,好过笙歌鼎沸,觥筹交错。当然,此时的寂寞,可能是很排斥热闹的,阒静天籁,旷寂洞天,何尝不是佳境呢。或许,寂寞可能也是美学的必要,甚至是前提。就像没有坎坷和挫折,一帆风顺而获得,怕是连自己都觉得来历不明,所获轻易,很不正常。一个懂得深度审美的人,从来是不会对寂寞有什么敌意的,就像丑陋的东西也可以成为我们审美的对象一样。
善与寂寞处,四时皆欢畅。
“一庭春色恼人来”,在偌大的赤山,那可是满山春色相约来,风景恼人,哪有寂寞可言。风景是最能够调节人情绪的信物。这是演学法师的话。
“夏木阴阴正可人”,人在繁树下走,日光透叶隙而印在地面,印在人的肩头,与影相随,何来寂寞?当人变得有情趣了,风景也就情趣盎然了。
说什么“寂寞梧桐夜雨不开门”,雨打梧桐来诗趣,禅院本就不关门,秋风凋碧色,应是换暖装。这是演学法师的句子,季节的轮换,正是新鲜时,就像小孩子喜欢换新衣,心境不是天生的好,而是感受到了好。
谁道“寂寞开无主”?禅院也有梅,一山的灵魂藏在披雪的禅院一角,盼梅开,赏梅艳,想着梅二度,从来见花多寂寞,那是不得而冤屈,抱定花开不为谁的心,心自然就干净,干净是对抗寂寞的武器。
良宵淡月,疏影尚风流。白昼里,赤山人声嘈杂,红尘沸扬,夜色里,月光探窗,窥僧人夜修,既是淡然,又是情调,寂寞远去难见到,想抚寂寞的影子,却不能,如是戏耍了一番寂寞,寂寞敢来?
想起苏东坡仕途多舛,难耐的也是寂寥孤独,他非佛家,不求禅趣,只说“人间至味是清欢”。我总琢磨这“清欢”应该和什么词近义,大约就是淡悦,是对清静疏淡简约的状态的一种热爱和肯定。不能改变,那就努力从不为人看好的状态里求取一点满足,于是就有了“清欢”吧。
和演学法师所谈甚欢。他说,你看外面的雨,你可以看作是特地来给你败兴的,好好地游山,偏遇雨捣乱。若是去想这雨的灵性,恰恰是扑着寂寞看山人而来,只是我们不懂得雨中看山之趣而已。的确,李健吾就写过《雨中登泰山》,偏喜一番朦胧相,看清有看清的妙,不透有不透的味,不必渴求条件应该怎样迁就于我,任凭一境,都可禅悟而得。千年禅寺只守一山,并非山中四时皆宜人。而是在眼熟和旷寂的境界里,有了“寻常光景时时新”的发现。
三
所谓的禅意,我们多是要总结点什么,或者喜欢从经卷里去发现,其实,善修行者,每时都是禅悟时,每事都存禅理,随机而得才真。
如是看,那雨是来跟我们凑个热闹,我们躲进屋里,那是和雨做个对话,如果有了对话的氛围,还会觉得是寂寞?还会觉得一个人是寂寞的?如果是两个人无语相对,也无视那雨的飘与落,那不觉得寂寞么?
我在想,或许在演学法师的心中,这雨,是久旱之后,为破常态而来热闹的,雨前的云,那是预告;雨中的水滴,那是来敲击他的木鱼;雨后日出,空山消歇,那是说话倦了,要居山求禅的人也歇上一气……如是,这蛮有情调的,寂寞便逃遁得无影无踪了。
雨打树叶,婆娑作响,宛若顽皮的孩童端坐架子鼓前,挥着鼓槌;雨滴落地,尘埃归静,积滴成流,沟壑成溪,潺潺如乐,那仿佛是专为禅院里的修者,念着佛卷的梵文慧语。即使是闭目侧听,看似是寂寞境,却是翻动了万千斑斓。即使是我们这些俗人,也有着雨天听雨美妙生趣的美感,何况禅定一生,不求浮华的修行者,寂寞遁了,热闹随雨而至,即使有过片刻的寂寞,也被驱遣得无影了。
如果和禅境联系起来,那四时之景,皆是热闹的本源了。我还是搬来林清玄一段话吧:“有花有月有楼台,随处做主,因为日日是好日呀!”有好日子,还会寂寞?自己被裹在赤山之怀,拥有一个温暖的怀抱,何来寂寞一说!我想,佛家也并非不看尘世,也不能避绝尘世如虎狼,那些尘世故事,尘世的流连,尘世的痛苦,尘世的欢乐,到了修禅者的眼里,都变成了一种禅性的审美。并非庆幸脱离,而是给可能一时陷入寂寞的心一个警醒。这样的寂寞已经是很有深度了。
无论佛俗,做佛做人,都有着一种境界。如果一个人能够品味出山菜野味的清香与苦涩才是本色时,没有山珍海味犒慰舌尖,觉得寂寞才可悟出人生之境。如果能够看出路边一块石头和一块钻石的价值是一样,有淡漠于世间的金钱价值观,一定会觉得空旷的宇宙间,一个淡漠者的高尚。如果一个人喜欢从林间壑谷听到鸟儿歌唱,而不羡慕那些提笼遛鸟的人,那一定是懂得真正的热闹和真正的寂寞。品一杯淡茶,感恩自然的恩赐,那一定是脱离了寂寞,而处于生动状态。这些是否是自得其乐的“清欢”?是否是超越了寂寞的境界?心中装着万千风景,哪怕只是感觉幸运于世,也会以拥有为奢华,寂寞在心中还会有空间么?不要去找什么理由,说必须心胸有多宽,肚量有多大,眼界有多远,这是关乎修行有多深的事,其实,能够内心弃绝寂寞者,原本是堵得慌的心,也会变得清静无尘,此时的寂寞也是最为丰盈的禅境,就是常人所言的品位。
四
其实,在佛家看来,尘世的太过喧嚣本就属于寂寞,没有一种声音可以与自心的节律一起合拍跳动了,那喧嚣和热闹就不属于自己的了。看似佛家拒绝热闹喧嚣,其实也是他们寻觅另一种热闹,是更自由自在的热闹。寂寞无法分类,也难耙梳出一个头绪,但处静而不寂,则是通境。
有一种寂寞,希望身边伴一个可谈可促膝的人,哪怕是一只懂你知心知意的小狗,或者就让擅长孤独的猫陪着寂寞的你,或者窗前挂一只扶风的枝条或风物,或许可以消解那份难遣的寂寞,这是俗世的人击退寂寞的办法,只要自己觉得好,不伤及什么,无可指责。而真正的修行,一开始肯定要面对寂寞,走出寂寞,是修行的第一关,那张通行证,并非像考驾照那样,三五十日可得,素颜修行,入禅一世,想红尘事但不再惊讶红尘事,那才是去了寂寞,独得禅趣。
尘世的我们是不必避讳寂寞的,坦然者,不多,但必须面对。再漫长的光阴,都要一个人去消耗,寂寞在光阴,是常态,比热闹更有意义,因为寂寞是富有大能量的,抗拒着光阴的无聊,甚至可以让时光弯曲,转向而往,给我们难得的欢愉。耐得住寂寞,才能获得人生做事的资格证,否则,真是没有从业的资格了。
寂寞于人生时光间永远也不喜欢被豢养,养得寂寞不再袭来,乖乖地,那是自欺欺人,自恋寂寞,抱住寂寞,寂寞也怕温柔温暖,就像某种病毒,遇热就被击溃了。
演学法师说,寂寞是最出境界的,柳宗元“独钓寒江雪”,无鱼可欢,有雪亦可,任何一物,皆可消弭寂寞,随遇寂寞退,寂寞也是趣。
寂寞又是最靠近自己灵魂的时刻,在寂寞时,去做自己喜欢的事吧。我很少听年轻人说寂寞,因为他们有自己的事做。人闲了,桂花落,于是就来伤闲叹落的情绪,寂寞就发生了,可以来一首诗,让诗抗拒那份寂寞。当然,没有诗兴的,可以找一个人品品茶,聊聊天,就像我和演学法师坐到雨歇,我说,我还有点事,不是告别的托词,而是想去看雨后的赤山。
我说,演学法师不会因一个人而寂寞。
他说,两个人谈谈寂寞也就热闹了。
世间本就有寂寞,当作恩赐与我一段不一样的好光阴吧。
2022年6月18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