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静】父亲(随笔)
这篇文章,本该早就出稿,却始终没有写成。原因是,写到一半的时候主人公去世了。
是的,一直想写一篇关于父亲的文章,写写那个脾气暴躁的老倔头。遗憾的是,我都还没来得及给父亲看我写给他话,他就走了。
父亲去世那天,我在公司加班。那天寻常得很,与同事呆在一起,边处理工作边插科打诨。手机响起,大嫂的视频电话,接起却是大嫂的孙女,带着哭腔:“小姑奶,老祖公没气了。”
我像处理工作一样,通知在贵阳的至亲,安排行车路线,考虑应急措施。然后才把工作交给同事,跟领导请假。全程淡定、思虑周全。虽然笑不起来,但是,也没有多少悲伤。
父亲去世是周二,他去世之前的周末,我才回过一趟老家。
那时他已经不太能进食了。一个人呆在房间里,半躺在床上,眯缝着眼,因为久病,整张脸已经变形,他的假牙已经不戴了,嘴巴凹陷,白头发滋拉着,样子怪异。
我坐在炉火旁,摆弄着手机,整理一些工作资料,没话找话问他,你知道这个是什么不?他摇头。我说,其实你的手机上有好多好玩的东西。他回我:玩个鬼!
和父亲的沟通向来如此,他不喜欢听别人说话,也不太愿意接受新事物。在我的记忆中,唯一一次表现对他不了解的东西的好奇,是有一回我和老公带他出去。他问我老公,你找得到路不?我老公回他,没关系的,有导航。父亲听到导航的声音之后,啧啧称奇:“哟,连左转右转都晓得!”老公认真给他科普,他也认真地听,到达目的后,还忍不住感叹,这个科学不得了!
我当时只是觉得奇怪,为什么他愿意听我老公说?平时,我给他说什么,往往都是三五句话就吵了起来。
老公解释说是因为我没有耐心,我不承认。我总是觉得,父亲和我们的争执,源于他觉得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挑战。在他心里,一定是觉得我们不应该懂得比他多,他是见过世面的人。
父亲在铁路上上班,这是我小时候对他的印象。再长大一点,我知道他在广州,也不是叫铁路上,而是叫铁五局。直到今天,这也是我对父亲工作信息的认知,并没有任何增加。我能完整的说出父亲工作单位的名字,仅仅是因为家里有一个搪瓷的杯子,上面写着“工业学大庆,农工学大寨”。落款就是:铁五局十三处九队。
我对于父亲,有着一些恨意,大约来源于一件事情。简单而且毫无悬念:因为听信某个术士的话,我们家的路口兴女不兴男,父亲把直达家门的路口,生生改了道,变成了弯弯曲曲的一条路。按我的理解,这个行为的底层逻辑就是:父亲希望他的儿子过得比他的女儿过得好。
这一点,让我很难接受。
我自然不会愚昧到相信父亲改掉路口会扭转我的一生。可是,每当父亲苦口婆心的告诉我他有多担心我时,我再也不会相信了。我知道,那个被改掉的路口,把我和父亲分到了两端,只会越走越远,不会再靠近了。
人的心底世界是很复杂的,这一点,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明白。也是明白这些之后,我开始试着理解父亲。
父亲生于1931年农历二月,那是一个必须要挨冻受饿的时间段。据父亲说,他生下来只有两斤九两,奶奶以为是养不活的,但是他还是坚强的活下来了。父亲是家里最小的一个,上面有兄弟姐妹若干,后来也有的没有养活。待我记事,我知道父亲有三个哥哥,一个姐姐。
当然,那些久远的历史,真假无从考证。但是可以推断,父亲的成长环境,应该是极其恶劣的。
若是要我回忆与父亲相处的点点滴滴,那可难办得很,我对父亲,向来是敬而远之,他一向严苛,不容易相处,爱骂人,爱发脾气。那种父慈子孝的场景,我印象中是没有的。
父亲怎么去的广州,家里并没有人知晓。年幼时他也许给我说过,但那时我应该听不懂。年长一些他也许也给我说过,我应该也没有耐心去听懂他吧。
回想起来,自从母亲去世之后,父亲总是喜欢打电话给我。
我们每个星期都会打一通电话,而且都会很晚。
我和父亲的通话内容,主要集中在几个方面,他做的梦,他看的电视剧,以及他身边的人发生的事情。
他做了个什么梦,好像是映射于我。所以,他的开场白就是:“你们最近都还好的嘛?上班正常的嘛?小娃些好的嘛?”我一一作答之后,问他是不是做了什么梦?他嘿嘿一笑,便开始绘声绘色的讲述。什么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觉得这个梦里,有着影响我的指示。而我,则需要按照他的提醒,小心应对才是。
又或者,他最近在看的电视剧,剧中人物关系错综复杂、情节跌宕起伏,不知他说清楚没有,这并不是重要,只要他讲,我在听就行了。
又或者,本家的哪个叔叔家的大儿子的远房表亲发生了什么骇人听闻的事情。这样的情节,这样的电话是耗时最多。因为父亲得先给我解释,这个叔叔是哪一次来我们家或者是哪里遇到的这个叔叔。当然,我并不是真的想去认识,只是,需要我有追问,才能显示我在认真听。
前几年,父亲得了前列腺炎,嚷着让我带他去医院。
开始我并不知道,问他是哪里不舒服,他不但不回答,反而臭骂我一顿。和姐姐一起把他带到省医。医生问他,他才说,原来尿痛、尿不尽已经很久了。
进医院的程序繁琐,医生开了需要验尿的单子,我去交费,不知道要拿尿杯。回来找护士的时候,被护士一通狠说,我急急地重新去找,又跑了一趟。后来,听姐姐说因为人家吼我,父亲冲到护士台里面去把那个护士大骂一顿。
和父亲独处的日子很少,唯一与父亲静默相处的一段时光,就是他去世前生病住院的日子。
因为他的心脏出了问题,需要静养,不能随意走动、不能喝浓茶,最主要的是不能抽烟。
这可不得了,对于一个抽了几十年烟的人,而且每天保持一至两包烟的人来说,不抽烟是何其艰难。于是父亲把烟藏在枕头下、藏在药盒子里,假装上厕所,假装散步,偷着抽烟。一旦得不到满足,不是骂人,就是砸东西。总之,就是为了抽上一口。每天和他斗智斗勇的时候,我忽然发现,那个凶悍、强大的父亲,变得如此脆弱、如此怯懦了。
父亲去世之前抢救过好几回,我已经做了许久的心理建设。他的离世,我虽难过,但并算不哀伤。这种感觉,虽然很大逆不道。但是,内心里想的是,终归会有那么一天的,能平静地离开,也算是圆满的一生吧。
又是一年父亲节,于我而言,是第一个没有父亲的父亲节。尽管父亲在世时,也不过这样的“洋节”。但此时,心里仍不免默默地祝父亲节日快乐!我想,天堂里,也该有父亲节吧?
我和父亲的感情,就是这样看上去平淡得很。春去秋来,一年又一年,我总是觉得,对父亲似乎怀着一丝丝的恨。可是,当我认认真真写完这些文字。忽然发现,心戚戚而泪眼朦胧。
我很爱父亲。而且,父亲也很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