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摆渡】褶皱(散文)
一
晨起依旧挽帘推窗,瞬间愕然。
天地一片苍茫,仿佛堕入一个虚空的世界。浓雾弥漫,就在眼前,仿佛伸手就能抓到一把。即使另一侧耸立的一幢大厦,也倏然消失,不见踪影。
如此浓重的大雾,让我有些惊悚,仿佛进入了一部宇宙灾难影片的背景。无形往往比有形更为可怕。慭慭然之间,我关上了窗扇,我怕自己也被雾色席卷吞没,拽出窗子,成为一团鬼魅飘移的浓雾。
我喜欢空旷的世界,也喜欢静谧的空间。但对于空白的氛围,还是难以接受。在我陈年的梦中,就不乏堕入莫名的空虚之中,我的身体悬在空白的世界里,灵魂在纯粹的白色中颤抖。毕竟,我们需要一种实在的表述,感受到世界在静止之中一种缓慢的流逝。删除了时间的印痕,似乎就是删除了生命本身,让存在成为一片虚构的诡影。
我逃进卫生间,对着镜子观察自己是否依然存在。这似乎不够,镜片也是一种并不真实的折射,而且有时会致死,红楼梦里就有被镜子索命的恐怖故事。于是我又摸摸自己的脑袋、眼睛、鼻子、嘴巴、下颌,检查是否有某一部分不小心被雾攫走。
还好,触到了眼角的皱纹,它舒服地伏在那里,像树的杂乱枝丫,像蜿蜒延伸的河道分支,老老实实地证明我的存在。
我松了口气。
二
晚年以来,我开始欣赏自己的皱纹。连带,也欣赏一切有皱褶的东西。
严格说,我的相貌并不很苍老,基本上没有深刻如壑的皱纹。尤其是额头依旧光滑如一面平整的岩石,在四季轮回中耸立。只是近年才悄然发生些许的裂变,有了一两道横向的细纹,而且很短,只有在我思考一些挠头的形而上问题而蹙眉时,它才被挤出来,羞涩着忽隐忽现,亦真亦幻。像沙漠中跋涉的旅人眼中遥远而缥缈的地平线,让人想到绿洲的影子,也因为稍纵即逝,让人沮丧。
我脸上的皱纹,更多存在于眼睛的内侧和下端。它们在鼻梁和眼睛之间的天然低洼地带向下延展,形成一组细密的皱褶群,其中有一条主线,呈由下至上的抛物线,环绕着眼睛,像地球环绕太阳旋转的轨道,清晰而漫长,然后慢慢消失。在眼睛与这条抛物线之间的区域里,一些细细的纹络从睫毛下生出,像小河水面的波纹在风中荡漾开来,随着面部表情变幻,若有若无,或密或疏,勾勒出一个喜怒哀乐的我,也让我在老与不老的时间间隙中来回穿梭,像一只疲惫的灯,在无人的夜街旁兀自忽明忽暗。
有时,我实在郁闷,用来写作的电脑键盘沉默着,仿佛也在思考一些解不开的哲学命题,许久没有一点声响。我的那间房子,如果没了键盘声,就陷入一片死寂,像广西古老的天坑,像阳光照不透的深海海底,只有失明的鱼寂静地游。这时,我就会钻进洗手间,打开水龙头,对着墙壁上宽阔的镜面研究脸上的皱纹。
水流声汩汩,告诉我时间还在流淌,这让我不至于心慌,因寂静而窒息。我开始端详皱纹,有时,还要用指尖去碰触一下,体味它细腻的痉挛所带来的震颤。镜子在这时,具有真实的意义。在我看来,皱纹入驻我的肌肤并非偶然,而是时间经过我的生命留下的足印。这些印痕刻记一个生命从鼎盛走向衰落的过程,像一株老树的年轮不断拓展、膨胀,从腠理间迸发出来,凝结在皮肤表面,标注一个生命的峥嵘。我轻轻翻开皱褶,翻出一段段过往岁月的尘烟,品味埋藏在时光中的甜蜜抑或苦涩,怀想某个晚上皎洁的月色和缱绻的爱,缅怀冰雪扎在脸上的疼痛,以及比冰雪还刺骨的脸孔、话语。
这些皱纹,是皮肤讲述的故事,是一本写在身体上的书。如果谁想要了解我,那么,就请先阅读我的皱纹吧。
三
皱纹,不仅是生命的属性,也是世界的属性。
据说,宇宙不是光滑的,也有皱褶;据说,时间不是笔直的,也有弯曲;据说,空间也会折叠。据说,喜马拉雅山脉是最大的皱纹,成为地球这张圆圆的脸庞上高耸的鼻梁。
皱褶,也是文化中的贵族。据说,最早创造褶皱面料,且把褶皱玩到极致的,是西班牙艺术家放佛;据说,文艺复兴时期伦勃朗油画中的裥褶,描摹得最为神妙。至于莎士比亚的戏剧、泰戈尔的诗、卡夫卡的小说,则是文学的褶皱。中国有个艺术家,前几年收集废弃的金属构件,然后改变形状,经锤击、焊接、打磨,创造了一个个物的褶皱,通过烧制后布满不规则的坎坷的折痕,展示出一种峥嵘感、凝重感。目的是在褶皱物与观者之间建构一种隐喻关系,让每个阅读这种褶皱物的人,心灵受到赤裸裸的强力撞击和震慑,由此启迪物与权力的哲学思考。
由此,似乎褶皱成为存在的神性,让生命在蹙起和凹陷的起伏中高贵神圣起来。我下眼睑上那些细密的皱褶,似乎也足以让我高贵,不仅表述一种峥嵘与凝重,而且,还踏上形而上的圣殿,隐约闪现出几许哲学的辉光。这时,凝视我那并不深刻的皱纹,我会由衷地沮丧,心底涌过一股羞惭的酸楚,就因为我还不够老,没有足够的皱纹布满脸颊,让层层堆叠的皱褶成为脸庞的主题,覆盖我的思想和灵魂,像地球那样因喜马拉雅的存在而高傲。
不过,我还有信心,笃信我还会更老的,生出更多的皱纹,像斑驳的老岩布满纵横的裂纹,然后,从石缝的罅隙中生出一些苔藓,一些草叶,甚至一棵能够开花的树。前几年,我在《青岛文学》发过一篇《皱褶如花》的散文,其中就写到一位耄耋老妇,她那皱褶绽开如花的脸庞,始终让我觉得美的高贵,美的圣洁,美的无与伦比,散发出神的光晕。或许,我也会如她一样,在耄耋之时拥有那么多的皱褶,像拥有一片辽阔的草原、一片繁茂的森林、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
我想,会的。
四
芝加哥大学的韦顿教授说,皱褶遵循一条基本物理,即无论物体的实际厚度是多少,只要表皮的长宽远大于厚度,就很容易产生皱褶。
这是一种科学的表述,我不很懂科学,但我尊重科学。不过,我更愿意从文学的角度来定义和阐释皱褶。如同一个厨师更愿意从烹饪的角度来评价一条三文鱼,而不是用生物学的术语;也像一个渔民从能否出海捕鱼的角度来讨论一场大雾,而不是用气象学家的口吻。
在我看来,皱褶,就是生命的堆垒,像树身上一块块斑驳的树皮,贝壳上渐次延展的弧形纹络,以及大海中裸露的礁石。也是生命的凝聚,把使用过的时间压缩后储存在身体中,谁的皱纹越多,谁就越富有,谁就是时间的富翁。这是个皱褶的世界,因皱褶而旖旎。
物理学说,是“凹折”现象制造了皱纹。其实,凹折就是凝聚,像一朵花绽放之后开始内敛,像恒星爆炸后开始坍缩,是生命辉煌之后的庄严沉寂。
我想,我的眼睑上悬挂了那么多的皱褶,大概是因为用眼过度。我总喜欢逡巡这个世界,靠近观察一株草叶,一尾孔雀鱼仔,一颗露珠,一丝烟云,一句诗歌,一段哲学,甚至久久凝视开始皱褶的花,棱角嶙峋的老岩,满是皱纹的小桃核,波光粼粼的水面,也有皱褶的刚出生的婴儿,孔子在河畔伫立沉思的画像,女人风中飘曳的百褶裙……也或许,我常常在凝视之中不时发笑,或者兀自流泪,沿着思想痛苦的纹络。
雾还在,只是离窗扇越来越远,像退潮的海水逃逸。虽然雾常常光临这个世界,但它是匆遽的风,吹过而已,从不遗落一丝褶皱。
我已经能够清晰看到周围的楼群和宽阔的大街了,它们是这座城市的皱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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