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刻骨铭心的夜晚(散文)
一
那年的冬格外的冷,阳光淡淡的,慵懒无力的样子,照在身上毫无暖意。我走在县城的人行道上,往车站的方向而去,准备坐车回竹山镇。进入车站,浓烈的汽油味扑面而来,沉闷而粘稠,这是车站特立独行的气息。找到了去竹山镇的大巴车后,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不管到哪里,都喜欢临窗而坐,如此,方觉视野有了去处。
车子开动了。有人对司机老黄说,竹山这两天在下大雪,不知车子能不能上得去。老黄说,车轮套着铁链,我在这条线上跑了二十年,你就放心好了。
车子抵达到竹山脚下后,天空飘起了小雪,丝丝寒意从车窗缝隙溜进,车内温度变低,大家纷纷搓手、揉脸,以此取暖。
随着山势增高,地上的雪更厚,四周是茫茫的白。雪下得越发的大而密,每一片雪花如钢针似的从天空掉落,碰到车窗的玻璃上,无声中透着惊心动魄的力量,像是上苍的呓语。老黄小心翼翼地开着,开得很慢很慢。山路越来越陡,坡多弯多。碰到高坡,车子打滑,上不去,老黄就让我们下车。下了车,雪花裹挟着寒风呼啸着砸在我们的脸上、手上,微微的痛,如烫伤的感觉。踩在雪地上,雪莫过小腿,发出莎莎响,柔和而强劲。站在山坡上,遥望山下,灰蒙蒙的一片,天地一片苍茫,内心顿生茫然之感。
再次上车,车轮陷在了一个雪窝里,打滑。当车从雪窝中开出,突然失控般朝前方疾驰,如受惊的野马,疯狂驰骋。前方不远处就是深谷,一阵排山倒海的尖叫声在车里此起彼伏。我的心从体内跃出,闭上双眼,等待命运的裁决。
车头紧贴悬崖时,车子奇迹般的停住。大家仰天长啸。老黄的脸色一片铁青,用手抹了抹额头,赶紧下车查看。那是惊心动魄的一幕。两个前轮,一个被一块大石头挡住,一个悬空,令人唏嘘。若不是老黄车技高明,若不是这块大石头,后果不堪设想。
为了安全,老黄决定把车开回。有几个男人决定走上去。我急着上山,也要走上去。老黄劝我,雪天山路不好走,我肯定受不了的。我坚持要上去。老黄看我不听,把车开下了山。
四周一片寂静,只剩下我一个人,刚才要走上去的几个男子已不见人影,只有雪落下的声音和我的呼吸声。此时天色还很亮,天地间一片清明。我自负地以为天黑之前,必能到达竹山镇。
二
站在雪地间,如站在一片白色的梦里。用手托起几片雪花,丝丝冰冷侵入指尖。想起那个叫李清照的女子,才华盖世,活得妩媚而刚强,她喜欢在冬天踏雪寻诗、赏梅。她那句“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真是美,足见她情怀和风骨。我以为能在路边看到一枝梅,却未见梅踪。据说,竹山有梅花。想必梅花不愿长于路边,不愿接近纷纷扰扰的世俗,宁愿开在人迹罕至的山谷。梅花有傲骨,花开花落得自在,不在乎无人欣赏。
不见梅花,却见到一棵巨大的松树。松树总是忤逆季节,别的树只剩枯枝,它却一片苍翠。就像人世间一种不合时宜的人呀,人家都说黑是白,唯独他说黑就是黑,所以注定被排斥、打压,一生受挫,却越活越强悍。这棵松树的松针被雪覆盖,如披了一件白色的大衣。树干上爬满了冰,透过冰,可看到树的纹理,条条显出生命的厚重。被冰雪侵占的松树,毫无颓败之象,显得精神抖擞,像一个准备冲上杀场的战士。其昂扬姿态让人仰望。
边走,边赏雪景,无人干扰,难得的自在。此种况味,平生第一次消受。若再佩上一把剑,我觉得自己就是一个行走江湖的女侠。想着想着,豪情与诗情纷至沓来,有对雪呐喊的冲动,仿佛我是这片土地的王。
暮色见起,并未到达竹山镇,渐至慌乱,刚才的从容和自信荡然无存。天空如一块旧抹布,被岁月熏染得灰不溜秋,散发着呛人的气息。山显得悠远而寂静,似和我隔了海角天涯。几缕薄薄的雾在山岭间飘来散去,鬼鬼祟祟的,像去奔赴一场阴谋与杀戮。被暮色浸染,雪已失去刚才的清亮,白森森的,如骨头的白,让人看着心生悲凉。山路弯弯,被暮色拉得无限的长,如深邃的密道。再也无心赏雪,我加快脚步,期待能赶上那几个先行离开的男子。
天色彻底变黑时,我依然还在盘山公路上,也未见到任何一个人。总以为拐一个弯就到了,可是一条条山路无休无止,没有尽头,让我失望,焦躁不已。天空黑得深不见底,雾如鬼魅似地晃,晃得我的心突突地跳。雪发出一丝惨淡的光,透着凄凉。我开始感到恐惧。打量四周,总觉得黝黑的山里隐藏着一缕诡异的气息,向我步步紧逼,不由毛孔竖起,用手紧紧环抱双肩,以此寻求安慰。
听人说,山里有狼,还有熊,它们喜欢在夜间行动。如果它们兴致大发,突然跑到公路上来,我将如何应对。难道等待我的将是必死的结局。不,我不想死。我还如此年轻,还有美好的年华和漫长的岁月等待着我。我可不想沦为狼或熊的晚餐,那样的死法太窝囊,也过于渗人。一定也很痛,我不一定怕死,但是怕痛。我觉得自己正挣扎在生与死的渡口,似恐怖片里的女主角。只是恐怖片里的恐怖是虚无,是梦幻,而落难的女主在危险关头会有一个英俊的男子来拯救她。而我眼前的恐怖却是活生生的现实,是触目惊心的存在,谁来拯救我。
三
想起曾经的冬夜。晚饭后,母亲就会点燃一个炭盆,放于房里。瞬间,暖意在房里流转。然后母亲在炭盆上放上一个竹子做的大熏笼,把半干的衣服放于上面烘干。外婆则抱着她的小火笼,静静坐在一旁烤火,有母仪天下的风范。偶尔,外婆浅浅一笑,想必是想起什么快乐的往事。我们几兄妹在厅堂里做作业觉得冷时,就跑进房里,把小手搁在衣服下取暖。有时母亲心情好时,会在火盆里埋上两个红薯,烤熟了,让我们兄妹分着吃。于是,整个冬夜变得香喷喷的。
又是一个冬夜。我和岩坐在火盆边,喝着热热的茶,听白雪的歌,看窗外雪花飞扬。白雪的歌声很特别,柔情与豪情兼具,深沉婉转,有雪的清冽,琴的悠扬,能安抚躁动的心。尤其是那首《千古绝唱》,荡气回肠,刚柔并济,令人柔情百转,又豪情暗生,让人轻易就陷入进去。那是多么浪漫的冬夜。
这样的夜,我本该四平八稳地坐于家中,如何会一个人行走在深山的雪夜里。如此孤独,如此无助,只有大山、黑夜和冰雪相伴。一切如梦般不真实。是我的固执、任性和自负让自己沦陷在这种凄惶的境地、痛苦的边缘。不由悲从心来,很想大哭一场。左思右想,最后深吸一口气,宽慰自己:此时恐惧无用,一切顺其自然,听天由命。除了前行,除了承受,别无选择。若今日注定命丧于此,那是我咎由自取。若能逃过此劫,此后的人生,所有的困难和挫折都无法击垮我。
如此想来,恐惧感减轻了一点,饥渴感却如潮涌来。从中午到现在,水米未进。好想嚼一把雪,又怕闹肚子。记得昨晚在岩的老家,他母亲为我们煮了一锅面片汤,搁了肉沫、鸡蛋和葱花。我当时还不爱吃,只喝了半碗。现在竟觉得那面片汤是人间美味。若此时能让我喝上一碗,怎样的幸福。
除了饥渴,还有劳累。脚酸,浑身乏力。忘记戴表,不知现在几点,走了多久。身体越来越重,像背了一块大石头,每走一步,很艰难。速度越来越慢,如虫子的爬行。很想坐下来歇息一下,又怕耽搁时间。越晚,越危险。也怕歇下来就不想走了。
就在我的承受力达到极限时,在一个拐弯处,发现前面有一个人影在缓缓移动,惊喜莫名,仿佛看到春天向我走来。用尽全力走快了几步,离那个人影稍近些。仔细看,似是今天和我同车的中年男子,就坐在我的前排。他想必是在半山腰看到我,所以刻意走慢些只为等我。那个男子看到我走快些,也加快了步伐。只是我实在体力不支,走了一小段,速度又变得很慢很慢。男子看到我走得慢了,就停下来等我。
有了男子的相伴,头顶如有万丈阳光洒下,身心俱暖,精神获得巨大的支撑,恐惧、饥渴、劳累大减,勇气和力量陡增。突然那个男子蹲下来,似放了什么东西在雪地上。经过之时,是一个苹果。忙捡起,把苹果在雪地上擦了几下,放进嘴里,大嚼。吃完,走路变得轻松多了。
默默走在男子的身后。凝望着他的背影,深深感动。他的背影很矮,但在我的眼里却无比高大。我思忖:这是一个怎样的男子,他显得年轻还是苍老;是帅气还是丑陋;他过着怎样的日子,是苦还是甜;又有着怎样的人生和命运,是一帆风顺还是跌宕起伏。若是狼来了,他会丢下我一个人跑掉吗?不跑,他能对付一条狼吗?不管有着怎样的结局,我相信他是善良和勇敢的。
终于,前方有灯光,竹山镇到了。我欣喜若狂,感到无边的黑暗逃窜,盛大的光明把我笼罩。我鼓起勇气快步上前,想向那个男子说声“谢谢”,他却小跑着往另一条路而去。看到他的背影消失在路的尽头,我想,这是一个多么羞涩的男子,却又如此可爱。
回到宿舍,看时间,22点整,走了整整五个小时。那晚,躺在床上,浑身瘫软,想着那夜发生的事,如梦般不可思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