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月】麦黄惹乡愁(散文)
一
端午节一过,我就惦记上了麦子。
当骄阳以饱满的热情点燃这个季节的时候,也惹起了我的一腔乡愁。这是一个使人悸动的季节,填满的记忆足以唤醒沉睡而麻木的灵魂。
透过高楼的间隙,远处山坡上一抹一抹的金黄,在向我传递信息——麦子黄了。
连日来,我倚窗遥望那散落在绿野中的金色,似在眼前,却又那么遥远,伸手不能触及,看不见麦穗的敦厚憨实,看不见麦浪随风涌动的欢畅,亦闻不见沁人心脾的麦香。我循着记忆的小径,追忆一段时光,觅寻关于麦田的点滴故事。只有如此,才能缓解被疏离的隐痛。
二
朦朦胧胧中,父亲从远处向我走来,影子愈来愈明晰。头上麦秸秆编的新草帽灿灿发光,炫净的月白衬衫敞开着,露出白色的坎肩,胸前些微汗湿却丝毫不影响干净。父亲穿戴这么整齐,是去赶集。麦子马上开镰了,刃镰、刃片、扫帚等一些小家什,年年必备新的。草帽也要换新,先年戴过的草帽已经发黄或者变黑,留它雨天用吧。父亲是个讲究人,在他看来,只有新崭崭的草帽戴在头上,才和黄灿灿的麦田拼配,何况麦收是庄严而盛大的,得有仪式感。
门前大核桃树下常年被冷落的一大块磨石,这回才得到了宠爱。父亲端一盆清水、一把小凳儿,袖管高高挽在肘子上,双手摁住刃片在磨刀石上来回磨啊磨,喜得磨刀石欢叫不息。他把闪着银光的刃片举到眼前,小心地用大拇指尖轻轻刮刮刀刃,满意地搁在一边,磨完几把刀刃,然后小心翼翼地安在刃镰上。麦收时节的每一个傍晚或者清早,核桃树下“咔嚓咔嚓”的磨刀声,在父亲的一双大手下有节凑地回响,直到十多年前父亲去世,这声音才从小院消失,却存留在女儿的记忆深处。
没有哪个季节比麦收季节更激动人心,也没有哪个季节比这个季节更能阐释“粒粒皆辛苦”、“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炎炎烈日之下,每一个麦穗都浸润着汗水,每一把镰刀都是激战的武器。一场麦收,父母艰辛、疲惫,而笑意写在脸上,满足揣在心里。上桌的新麦馍馍、新麦仁汤,缕缕清香淡化了父母的流汗之苦。想想这一年再不用为细粮发愁,母亲睡梦中都会笑出声。
麦子开镰了,母亲更加忙碌,天不亮就备好了吃喝,架子车装上镰刀、背架子,还有馍馍和水壶。山后面的地远,为不误工,中午委屈一下肚子,把一块地割完才回家。母亲把新草帽让给父亲和姐姐戴,旧旧的草帽沉沉的罩在她头上,汗珠从额头不住地往下滚,划过黝黑的脸颊,背上的衣衫湿了一大片——每当这幅画面浮现在我的眼前,内心就莫名的痛楚。而母亲始终不会叫苦叫累,“苦干甜吃”,这是母亲的生活之道。
我不会如母亲那般吃苦耐劳。上中学放忙假,我随母亲去割麦,太阳一晒就头晕眼花,有时干脆鼻血流淌不止,吓着了母亲,让我赶紧回去在家歇着。看着火辣辣的日头,我诅咒酷热,诅咒割麦,急切逃离。
那年正逢忙假,母亲患病住院手术,父亲陪护,家里只剩下我和弟妹四人。麦子还没有收完,我就带了妹妹和弟弟去收割。我和妹妹割,两个弟弟一捆一捆抱着往大路上转。当时我刚好读高一,小弟刚满十岁,姐弟四人第一次真正体会夏收的滋味。弟妹们平日贪玩调皮,关键时刻却绝对服从我这个姐姐。弟弟瘦小,麦捆比他俩的身材还要大,他俩连抱代拖,有的麦捆散开了,麦穗撒落一地。他俩忙忙碌碌、来回往复,艰难的样子好似蚂蚁拖食。
先前碾好的麦子是要晒的。我每天发动弟妹晒粮食。早晨,我们一簸箕一簸箕端出去,傍晚,我们又一簸箕一簸箕端进屋。一天下午,有朵乌云向这边移过来,我慌了神,喊弟弟妹妹赶紧揽粮食。粮食装进袋子省事不少,可要搬进屋却成了大问题。当时是出于爆发力还是性急,我愣是把一袋子粮食抱进了屋子,人却差点累断了气,肚子疼得伸不起腰来。那个夏天,更加坚定了我“信念”,今生誓不务农。
我终于心想事成,彻底脱离农村。只是阴雨连天的时候,我不由得为夏收担忧。若是一季麦子因天色不好而出了芽,对农民来说是致命的打击,对母亲同样也是。故而听同事们对着大雨说,下吧下吧,下它七七四十九天,我就会在心里鄙夷地骂他们。曾经千方百计要逃离农村,逃离后却剪不断那一份情愫,许多年来一直在心里明明灭灭。
多年后我调回本地,念父母年老,忙假时我便回到娘家,切实做父母的割麦干将。割一天麦子,晚上躺在床上,浑身散了架似的疼。一周收假回家,手掌上的血泡儿出了水,用纱布紧紧裹起来,胳膊被麦芒划破的一道道痕迹,好几天不曾消失。想想父母,他们一辈子就是这么走过来的,他们的手臂能够坚硬如铁,又受过多少千锤百炼之苦?
三
离开故乡越久,与麦子的情节日甚一日。玄黄鸟一声鸣叫,像是故乡的声声召唤,恍惚间,故乡的麦田在我眼前不断铺展。平地高山,一道道山梁,一道道沟湾,麦田连片,势如大海,一阵风过,金波浪涌,蔚为壮观。阳光下的麦田,阳光浸染,散发着阳光般的味道。硕大的麦穗撩动人的双眼,侧耳细听“哔哔索索”麦子成熟的细细响声——如此感觉,才能释放浓郁的乡愁。
我决定要去看麦田,看娘家后面山沟的麦田,只有那里的麦田,给我亲切感。
那天,我起了个大早。像爹娘在世时我要去娘家赴宴一样,振作而愉快。
该以什么样的形象与麦田相见呢?试穿一大堆衣服,似乎都不符合心意。还是穿棉麻系列吧,这样才与质朴的麦田应景。棉麻长裙,红儿不艳;棉布衬衫,黄白相间的格子像浅熟的麦子;不去打遮阳伞,就戴一顶草帽吧——觉得如此装束,才是回归自然。
车子出了公路主干道,进入乡村路段,偶见小型收割机踽踽前行。平展展的田野,各色蔬菜生机勃勃,豆荚挺着高挑的身姿,一行行一排排,占据了当年麦子的领地。
不远处,是我娘家的村庄,浸泡在浓郁的绿色中,完全没有夏收热火朝天的景象。水泥路一直延伸到沟里面,一道沟绿色葱茏,一切都不似曾经的模样。记不清多少年没来这里了,我知道自己与它疏离很久很久。
只看见一块不大的麦田,镶嵌在连片的包谷田之间,一位农妇在弯腰收割,她不紧不慢地挥动镰刀,身后的半块麦茬地里蹲着一些稀稀落落的麦捆,不一会功夫,她收工了,许是回家去了。我听见身后的山坡上机器“突突突”作响,抬眼看,原来是一台小型收割机在作业,红色身影一会儿划过来,一会儿划过去,像只甲虫忽隐忽现。很想走近看看,却找不到路。这才明白,若不是路况原因,刚才那个农妇割的麦块,也会用机器收割。
“快看,千枝柏!”我激动地指着那巨型蘑菇样的柏树给儿子看。告诉他这棵树少说也过了百年。千枝柏前面的那块地,以前是“我家”的。包产到户那一年,生产队抓阄分这里的地,是我抓到了那块,当时母亲高兴得夸我有福气。这地块墒饱又平整,刚好在路边,而柏树是个大记号。热天,父母干活累了,就坐在树下歇气乘凉。夏天割倒的麦子当天收不回去或是遇见下雨,就依着千枝柏树摞起来,被浓密的枝叶像一把大伞罩着——
那是你家的地吗?它还属于你吗?儿子漫不经心的一句话,使我心里咯噔一下。其实这块地的主人早就不知姓了谁,如今它既不属于我的娘家,更不属于我。
我没有看到我想要看到的麦田。印象中漫山遍野的金黄全被葱荣的绿色代替。田埂旁的野苇草高出了人头,荒草肆意在土地上疯长蔓延。我熟悉的土地,我心心念念的麦田,再也寻它不着。那些荒芜的庄稼地,像披头散发的女人,失去了精致的容光。
带着失望和叹息返回,好不容易看见一块待收割的麦地,我叫停了车。儿子怕热,在车里玩手机。我独自走向麦田,四周一片静谧,只有风和飞鸟的声音。不知为什么,此刻我的大脑似乎一片空白,望着密匝匝的麦穗在风中摇曳,我木然的站立着。索性,我拣颗粒饱满样子好看的麦穗,掐了一束,我要把它带回家。我把麦穗捧在胸前,似乎闻到了母亲的气息。
儿子嘲讽我偷人家的麦子,这算什么偷呢?我不过是想找一种感觉。我是麦田的孩子,而儿子不是,他永远不会懂得被麦子喂养的幸福,更不懂麦子在我心中的位置。即便如此,我也要把麦子的故事讲给儿子听,管他能不能听懂,愿意不愿意听,我都要去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