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月】看戏(散文)
小时候,我经常住姥姥家。记得从姥姥家出来,往西、往南、再往西,走一个“Z”字就到了她们村的队部,队部的院子北侧是一排平房,窄门小窗,是那年头流行的苏俄式建筑,村干部开会就在这几间屋子里。平房前面是一个砖砌的戏台,四四方方的一块,模样有点像家里的土炕,戏台边沿有不少砖块已经脱落,豁牙露齿的,砖块脱落的地方黄沙已经裸露。偶尔,斜刺里杀过一阵风,那黄沙便手舞足蹈起来,舞成一个小旋风,“小旋风”醉酒似的趔趄几下,遽然跳出戏台,裹挟起更多黄沙和纸屑,斜穿空荡荡的院落,一溜烟奔街里去了。
这个戏台也不知是何年何月建成,一年当中的大部分时间,它就晾在那里,任凭风吹雨打,少有人理睬,可是每年正月,它总会红火一阵,因为戏班子来了。
正月,年味还未完全消散,农事尚未开始,天气也不像冬天那样冷了,是最适合看戏的季节。这时候的农村人,尤其是上了岁数的老年人,盼着能看几天戏,他们馋戏,就像小孩馋摆在柜台里花花绿绿的螺丝糖一样。姥姥的村子大,人口多,请得起戏班子,每年到了正月,戏台上面就会丝竹乱耳锣鼓喧天,声音被风送出去好远,撩拨起人们莫名的兴奋和激动来。
初五刚过,偌大的戏台上就开始横七竖八地架起几十根长长的柳木杆,蒙上厚厚的军用帆布,搭成一个棚子,一溜大灯泡安装在棚顶上作照明用,戏台两侧各装一个大喇叭,柱子上再悬挂一块小黑板当海报,最后再装上可以开合的墨绿色大幕,戏台就算布置好了。
每逢这个时候,姥姥就托人捎来口信,让妈妈带着我去李家町(姥姥村的名字)看戏,顺便住些日子。听到这个消息,我很高兴,因为又能吃到糖稀了。姥姥堂屋的桌子底下有个黑陶罐,糖稀就盛在里面,打开盖子,用筷子挑出一撮儿,糖稀色黄微黑,状若蜂蜜,粘粘稠稠的,放嘴里沙棱棱的甜。我曾好奇地问过姥姥:“姥姥,糖稀是用什么做的?”
姥姥说:“用甜菜熬成的。”
“甜菜?甜菜是从哪来的?买的吗?”
“种的呀,我们这儿盐碱地多,不好好长庄稼的地就种甜菜啦。”
于是我就很遗憾我们村没有盐碱地,种不了甜菜,吃不到糖稀。在我眼中,吃糖稀比看戏重要,戏虽然好看,但我看不懂。戏一天唱三场,是我们中原一带的地方戏——河北梆子,演出剧目早早地就在小黑板上预告出来:上午《蝴蝶杯》,下午《辕门斩子》,晚上《打金枝》,明天上午《大登殿》,明天下午《锁麟囊》,明天晚上《铡美案》……我和妈妈赶到队部的时候,演出还没开始,台下面挤满了男女老少,有本村的,也有外村的,甚至得到消息的邻县戏迷也匆匆赶来,乌泱泱一片,偌大的院子里再也看不到一寸闲地。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汇在一起,声音乱纷纷地涌进耳朵,却变成叽叽喳喳的嘈杂。消息灵通的小贩们也不失时机地跑来做生意了,在人群后面支一个木架子,铺一面白布,再摆上花花绿绿的螺丝糖、小孩摇的拨浪鼓、彩色封面的小人书、塑料小手枪......琳琅满目的小玩意儿像磁石一样吸引着孩子们的眼球,那双眼睛都能发出亮光来;距这个小摊不远处还有一个摊位,那里也围了一圈人,上前一看,原来是个现炸糖葫芦的。只见那人麻利地用竹签串好山楂,在冒着热气的糖锅里一涮,饱蘸糖汁,然后“啪、啪”两声摔到案板上,像变戏法一样,那串山楂变得通体红亮,乍出薄薄的一层糖翅来,馋得孩子们直吞口水,不断有小孩从小贩手中接过糖葫芦,欢天喜地的走开,别的小孩便央求爸爸妈妈也给自己买……正闹着,突然戏台上铿锵一声,紧接着密集的锣声、鼓声就响成一片,戏开始了!那锣鼓好像一把扫帚,把叽叽喳喳的嘈杂一扫而光,黑压压的人群顿时安静下来。
我和妈妈赶紧坐回条凳上。锣鼓敲了一阵慢慢停下,稍稍停顿后,二胡的声音响了起来,它成了戏台音乐的主角。琴声悠扬,飘飘渺渺,音调高低错落,悦耳动听,在队部大院里萦绕不绝。拉到激情处,几个乐师的身体开始前后摇晃,陶醉在美丽的琴音中。这时,那面墨绿色的大幕徐徐拉开,从后台袅袅婷婷地走出一个花旦,她的头上珠环翠绕,站在台子中间咿咿呀呀地唱。唱了一小段,声音初歇,忽然从后面出来一个花花公子,带着几个黑衣人,为首的花花公子摇头晃脑地念了几句道白,扭头看到花旦,开始嬉皮笑脸作调戏状,花旦不从,一帮人拉拉扯扯,乐队里锣鼓之声大作,最后花旦被一群人擒住带回幕后。紧接着从大幕另一侧闪出一个白衣小生,他快步上台,又唱……黑衣人押着花旦回到场上,小生与黑衣人开始戏腔对白,旋即作打斗状,锣鼓声渐趋激烈,剧情渐入高潮,忽然一黑衣人倒地不起,被众人抬下……原来是一段武戏!孩子们最喜欢看武戏了,一个个都瞪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看,我也看得起劲,不知不觉把自己当成了那个白衣小生,在心里把那几个丑陋的黑衣人饱揍一顿。
河北梆子的唱腔高亢洪亮,情感饱满激越,很有燕赵悲歌之遗风,声音一字一顿,迂回跌宕,唱到激情处,调门如猿猱攀壁,节节拔高,最后声音团缩,积蓄力量,在顶部突然爆裂盘旋,一飞冲天,有种满腔冤屈喷涌而出终于得到宣泻的感觉,真是酣畅淋漓啊,没有一副好嗓子哪能唱出这样穿云裂石的气势!可惜那时的我还不懂得欣赏唱功,一心只想看武打,可哪有那么多武戏啊,唱腔多的时候竟无聊到打盹,很多次都被周围爆豆似的掌声和叫好声突然惊醒,勉强睁眼看看,却只见台上人影幢幢,还在咿咿呀呀地唱,便很快又在妈妈怀里沉沉睡去,再醒时戏已散场,只得睡眼惺忪地跟着妈妈回家。
回到家,姥姥已经做好饭等我们,端上桌,是泛着一层油花的大锅菜,味道飘进鼻孔,觉得整个身体都透出香气来。那年月,农户人家平时是舍不得吃大锅菜的,除非来了客人,闺女和外孙是她的“贵客”,是她的掌上明珠,她怎能舍不得!我问姥姥:“姥姥,你怎么不去看戏?”
姥姥笑着说:“我没文化,看不懂,所以就不去啦。”印象中,姥姥总是笑着跟我说话。
“我也看不懂,可是也去看了呀。”
“姥姥上岁数啦,不喜欢热闹,在家给你们做饭就挺好,快吃,吃了再去看!”
那段时间,看不懂戏的我整天泡在人群里,看戏剧里的人物在台上走来走去,头戴雉鸡翎的穆桂英、背插小旗的杨宗保、凤冠霞帔的王宝钏、黑脸的包公、哀哀啼哭的秦香莲……这些人物都懵懵懂懂地走进了我的脑海。他们在舞台上或喜或忧,或怒或惧,或据理力争,或慷慨激昂,演绎着人间的悲欢离合,提醒着人们高尚与卑鄙同在,正义与邪恶并存。台下观众体验着剧中人的喜怒哀乐,情绪也随剧情起伏波动,若蓝色大海,有时沉郁低吟,忽而浪涛怒卷,有时微波荡漾,忽又汹涌澎湃。记得演到秦香莲领着两个孩子跪在一个武将前面啼哭哀告时,台下很多女人都抹起眼泪来,我好奇地看着她们,不知道她们为什么陪着她哭泣。
看得无聊了,就跟刚认识的小伙伴一起疯跑,在人群里钻来钻去,有时会跑到后台去看演员化妆。演员们都在那排平房里面,窗户前面挤满了看热闹的大人和孩子,大人站着看,小孩骑在大人脖子上看,我们来晚了,就像泥鳅一样从人缝里钻进去,扒住窗台蹦起来看,窗棂上层层叠叠的都是脑袋瓜。演员们对此见怪不怪,依然气定神闲地戴假发、穿戏衣,对着妆镜仔细地描眉画眼,弄成花里胡哨的“戏剧脸谱”:红脸的忠臣、白脸的奸臣、长胡子的老生,最吓人的是大花脸,上边黑不溜秋,下边却画出一个大大的白嘴岔!我正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好像意识到我在看他,猛然间转过头来冲我呲牙咧嘴,伴个鬼脸,顿时吓得我小心脏砰砰直跳,这个坏蛋!
看戏、玩耍、吃零嘴,几乎一个正月我都腻在姥姥家,娘俩儿一直住到戏全部演完。终于有一天,我们跟姥姥道别,要回自已家了,她十分不舍,走的时候一直送我们到村口,妈妈再三让她回去,她嘴上答应着,却不肯转身,妈妈只好骑上自行车驮着我走,骑出很远,我扭回头看看,姥姥还站在那里望向我们。不一会儿,我们拐弯上了公路,回头看,再也看不到姥姥的身影了。公路两旁是高大的钻天杨,我仰头看天,天空瓦蓝瓦蓝的,一丝云彩也没有,光秃秃的树梢就从蓝天上划过。
时光总是太不禁用,不经意间我一天天长大,世事也在悄然变化。改革开放了,农村“大包干”了,流行音乐在城乡风行一时,冲击着古老的戏曲,喜欢戏曲的观众日渐减少,没有了观众,各地的戏班子也只好解散,戏曲的冬天来了。
后来妈妈过世,姥姥见到我就想起妈妈,想起妈妈就哭。又很多年过去,我也长大成人,姥姥却已是风烛残年,时光在她的头上落了雪,她变得腰弯背驼,拄上了拐杖,她心中凄苦,可是看见我还是会漾出一脸慈爱的笑容。正月里,我从外地去李家町看望她,偶尔还会想起那个戏台,去那里看看,它竟然还在!只是一如平日那样荒凉,再无锣鼓丝竹之声,只有阳光和风是它的常客。我静静站着,和戏台相对无言,物是人非,一切都恍若隔世!人生一路走来,时光已经老去,戏台下的童年岁月,也早已褪色,成了一个逝去的旧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