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按照常规，几乎每个去医院就医的人都是来时忧心忡忡，走时欢天喜地。可对于苦恋着刘昊的扬子来说，却恰恰相反。
　　 这是扬子出院后写的第一篇小说《病房恋歌》开头的部分，故事写的是自己，里面的扬子就是她，她就是扬子。她记得那是在一个夏天的早上，天还没亮，她就收拾好了行李。临床的刘昊还在睡梦中。她生怕弄出一点响动而惊醒他，她十分小心地从地上提起行李箱，可刚走了没几步，她就不由自主地回了头。
　　 刘昊仿佛只有睡觉时才会安静一点，他不睡觉的时候一刻也不让自己闲着，也不知他肚子里哪来那么多搞笑的事情，总也说不完。说着说着自己先笑得前仰后合，扬子跟着他笑得上不来气，连连摆手，别说了，别说了，肚子疼死了。笑归笑，扬子总能从他的眼睛里捕捉到一些额外信息。他的心是不可捉摸的，深夜的时候，他翻来覆去睡不着，有时还发出轻微的叹气声。扬子认为，大多时候，他是在用笑声掩饰着内心深处的愁苦。
　　 如果哪天他一句话都不说，只对着天花板发呆，扬子便知道他又在独自舔舐伤口了。她便故作一脸怪笑，哎呀，你咋了吗，谁惹大主播不高兴了。
　　 几乎每个早上，刘昊一睁眼就喊，起床了，起床了，太阳晒屁股了。扬子应声而起，那声音带有召唤的力量，像磁铁一样吸引着扬子。她喜欢他的声音，他的声线极好，能百变出各种小动物的叫声，惟妙惟肖。他还能模仿张杰、季冠霖等许多配音演员，去演播他们的作品。扬子听得入迷，张大嘴巴，赞许地望着他。午后或者黄昏，扬子经常从一个叫江山文学网站里找出一个叫一朵午荷写的文章让他读。
　　 刘昊毫不谦虚，接过扬子的手机，大致浏览几眼便说，我只需读两遍，就包你满意。扬子一耷拉眼皮，要低调，低调懂吗？
　　 有好几次，刘昊都问她，你很喜欢这个叫一朵午荷的作者吗？为什么每次总是让我读她一个人的作品。
　　 你不喜欢吗？
　　 喜欢，她的文字，总能和我的灵魂发生碰撞，如果有机会，真想看看她长什么样，她的脑袋里怎么装着那么多的人生哲学和智慧。扬子不语，嘴角眼角飞扬出笑意。
　　 睡意正酣的他，侧着头，发着轻微的鼾声，好像在做着一个美梦，嘴角忽地咧开，笑意在嘴角凝固又消失。
　　 扬子真想一直这样看下去。她默念，岁月静好，愿与君语。似水流年，愿与君同。繁华落尽，愿与君老。余生，有他相陪，该是多么浪漫的一件事。
　　 看着看着，扬子有了错觉感，恍惚中她像是回到了一个叫家的地方。彼时，吴威就这样安静地睡在清晨的静谧中，风掀起窗帘的一角，屋子里便溢满清香。扬子准备好了早餐，过来推推他，懒猫，起床了，起床了。吴威故意装睡，扬子猛一下掀开他的被子，吴威扑哧笑出声，两人腻歪一番，这才一起去吃早饭。
　　 她望向窗外，两行清泪无声滑落。刘昊翻一下身，床发出轻微的响动，扬子慌忙拭干眼泪。她问自己，你今天怎么了，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你不是已经签了协议，要等儿子结婚后才会去考虑嫁人吗？刘昊只是你的一个病友，生命中的一个过客而已。你们之间没有约定，没有暗示，甚至都不曾喊过对方的名字，将来也肯定不会有任何交集的。
　　 她甩甩头，努力让自己清醒一些。她又迈出了脚，可还没等落地，心里却又冒出一个声音，走出这个病房，你就再也见不到他了，你们将是天各一方，从此天涯海角。她迟疑着把脚收回，握紧拐杖的手也缓慢松开。
　　 刘昊醒来，一睁眼就看见窗前立着一个穿蓝色连衣裙的女人，背对着房间，如瀑的长发披在肩头，宛如仙女下凡。
　　 刘昊看傻了眼，恍如梦中。自从他住进这个病房，华丽和喧嚣就退出了他的视野，他的世界单调的只剩下黑白两种颜色。
　　 其他病号陆续出院了，病房里只有他和扬子，他们的命运是那么相似。穿着相同颜色的病号服，也都没有家属陪护。只有赵医生经常给扬子送来一些生活用品，大概怜香惜玉是男人的天性。一个男人只要心理健康，眼睛没毛病，就能欣赏女人的美，何况扬子是那么与众不同。于是，他也学着赵医生去做一个正常男人，他从淘宝上网购一些零零碎碎送给扬子，扬子倒也来之不拒，哪怕是一个微小的摆件都令她狂喜不已。
　　 进出这个病房的只有医生和护士，他们穿着白色的衣服，白色的鞋子，戴着白色的口罩。房间里也是千篇一律的白，白色的被子，白色的床单，白色的墙壁，当然还有时不时浮现眼前妻子那张寡白的脸。他曾经以为，他会在这层层包裹的白色中死去。
　　 他目睹临床老王突然停止了呼吸，是在他刚入院不久，那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直面死亡，因而他才第一次去考虑死亡这个命题。
　　 当护士用白色床单蒙上了老王的脸时，他害怕得忘记了呼吸。护士推着老王走出病房，拐入漫长而静谧的走廊，他站在门口目送老王的离去，直到消失在走廊尽头。许久以后，他才脚步沉重地回到病床上，这时候他发现扬子和他一样早已满脸是泪。扬子望他一眼，说，怎么能说走就走呢，昨天他还说，等他出院了，不再拼命地工作，要陪爱人回乡下种菜，养鸡，养鸭；去陪他的女儿写作业，做游戏，去草原骑马。
　　 刘昊沉默不语，一片乌云淹没了白色的云朵，从窗前滚滚而过时，卷走了所有光亮，两人在黑暗中一直坐到天明。
　　
　　 二
　　 脱下病号服，扬子简直就像变了一个人，宽大的病号服里竟然包裹着这样一个曼妙的身材，怎么看都是一道风景。可惜老天嫉妒，让她伤了右腿，留下遗憾。
　　 他心里忽然就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情愫，随之，他的心就跟着激动起来，眼睛里也闪现出了光亮。他就像在漫无边际的黑夜里突然发现了一抹幽微的光，眼前的世界也一下子变得明媚而辽阔起来。
　　 这种愉悦感并没有维持多久，在他穿好衣服准备扣纽扣时，那只残缺的左臂瞬间提醒了他，他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他不忍直视自己的伤口，噩梦一样的事实又一次掘住了他的心，灰色的乌云即刻漫过心头。
　　 风吹进来，空荡荡的袖管兀自摇摆。自卑像一把锋利的尖刀，狠狠剜着他的心，一下，一下，直到鲜血淋淋，伤痕累累。他无比痛苦地把头埋进被子里。突然，他又意识到什么，猛地掀开被子，使劲揉了揉眼睛，怔怔地望着扬子空荡荡的病床。平时杂乱的床铺，一下子干净了，上面只有叠好的被子和抹平的床单。这张病床又回到以前的状态，它还是像扬子刚住进来时一样，安静地等待着下一个入住的病人，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是的，扬子要走了，医院就是一个你来我往的地方，谁也不会久留。可他不想离开医院，也不想扬子离开。扬子走了，他的心也会跟着空的。他曾经拥有的那些成功和骄傲随着他左臂被锯掉的那一刻，也一并消失了。现在他心里重新填充的内容都是扬子给予的。
　　 昨晚扬子对他说了很多，他却没有听出一句是暗示今天她要出院的。他大骂自己太傻了，扬子早就说过她不喜欢离别的场面，任何形式的分别于她都是伤感。他又无比庆幸自己的及时醒来，居然有了失而复得的喜悦感，否则就真的错过了。
　　 又一想，这个转瞬即逝瞬间他又能抓住什么呢，他只有一只胳膊，连一个完整的拥抱都给不了她，还能给她什么呢。涌到嘴边的话又吞了回去。既然什么都做不了，那就什么都不要说了，保持眼前的宁静与美好，可胜过任何的语言。
　　 万道霞光映在窗玻璃上，她像站在摄影师精心布置的光影中，她的出场，让周边顿失光彩，只有她在聚光灯下熠熠生辉。
　　 这时候，如果照相机或者是画板在他身边该有多好，他定会拍下或是勾勒出这世间最美好的影像，他相信这足够让他回忆一生了。
　　 大半年的时间里，他和她朝夕相处，如同战友般一起走过了人生中的许多至暗时刻。他想，总要留下点什么吧，好让将来有个回忆的念想。手机虽然达不到他想要的效果，但总比什么都没有强。他咔嚓咔嚓一连拍了五张背影，又仔仔细细筛选了一番，最后选中一张保存。
　　 做完这些，他朝扬子连喊了两声，哎，哎。扬子没有反应，刘昊不再喊，眉间一蹙，有了小心思，他悄悄下床，光着脚丫子猫一样绕到扬子身后。
　　 刘昊爱闹的天性复活，他想吓一吓扬子。他捏着鼻子，秉着气，嗓子眼那声“喵呜”还没等发出声，自己却倒先被吓着了。他以为扬子发现了他，索性直起了腰。扬子并没有转身，声音还在继续，他屏气凝神听了一会，才知扬子在吟诵宋代范成大的《喜晴》窗间梅熟落蒂，墙下笋成出林。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
　　 刘昊被这首诗感染，心即刻像被淋了雨变得沉重起来。进来的时候还是大雪纷飞，倏忽间已是浓郁的夏天。他很快明白，这次扬子是真的要走了。
　　 其实，她早该走了。一个月前，他路过医生办公室，听见赵医生语重心长地劝慰扬子，你的伤口早已痊愈，该出院了。医院能为你做的也就这些了，你所逃避的那些，任何一个医生都帮不了你。
　　 可康复是一个漫长的未知数……
　　 赵医生没让她说下去，转移了话题，你多久没写文了，你的手没有受伤吧。你写的文章，很富有激情和力量，你让很多人萌生了信心和动力，其中包括我。难道你不可以尝试着用笔去治愈自己，别对自己失去信心。否则，你所遭的罪也就白受了，苦难因此而失去意义。
　　 一个月前，在那个云淡风轻的夜晚，月光透过窗户洒满病房，两人正聊着海明威的《老人与海》，刘昊左臂移植的血管和神经突然破裂，鲜血染红了他身下的床单。是扬子最先发现的，她吃惊地望着他身下的一摊血红，以蔓延之势迅速扩展。她失声大叫，血，血，你流血了。刘昊无力回应，脸唰一下变白了。她跳下床，一只脚蹦跳着站在门口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声喊，快来人啊，快来人啊……焦急的喊叫从空荡荡的走廊传向四周。刚要准备下班的赵医生几乎是一边穿白大褂一边冲进了病房，紧接着，又来了几个人，一阵忙乱过后，刘昊被及时地推进了手术室。
　　 他渐渐失去意识，以至于完全不省人事。但当他重新醒来，意识却仍然停留在昏迷前的那一刻。他的耳边不停地回旋着扬子声嘶力竭的喊叫，快来人啊，医生，快来啊，有人要死了。
　　
　　 三
　　 扬子酝酿这场离别已经好多天了，她一遍遍说服自己，走出去吧，你还要吃饭，还要生活下去，躲在这里什么都不能改变。转而她又问自己，你出去了能干什么呢，那份工作你还能胜任吗，你一瘸一拐地站都站不稳，还能走上讲台吗？还有，你走进小区门口，人们会不会像看怪物一样盯着你，对你指手画脚，评头论足。看啊，这不是那个很高傲的女教师吗……
　　 好日子过腻了，非要去支什么教，这不鸡飞蛋打，老公也没了，自己还变成了一个瘸子。
　　 谁说不是呢，以为去山村待上两年，回来就能升职加薪。谁曾想……真是人世沧桑，来去皆为梦啊。
　　 她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对这些流言蜚语只是笑一笑，然后高傲地抬起头，旁若无人地从他们身边走过。她彻底被生活打倒了，像一只缩头乌龟躲在医院里。她出去了，那些目光和舌头会像棍棒一样很轻易地就能把她置于死地。她一想到这些就心有余悸，瑟瑟发抖。仿佛那些棍棒时时隐蔽于病房门口，等她一出现，便如雨点般落下。她趴在地上，却一点都感觉不到疼痛，只是一个劲地哭泣，完全没有力气爬起来，更别说反击了。
　　 最终说服她离开的是另一个自我，她甩甩头，把那个懦弱的自我赶跑，大声说，你只要走出这个病房，那些流言蜚语就会随着你的康复而结束，他们的嘲笑会变成无比惊讶，这惊讶来自你脸上的自信。你没有他们想象中的不堪一击。你失去了吴威，可他依然爱着你。你并不孤独，你有爱相伴，有文字相陪，日日在江山耕耘，让无聊的日子变得充实起来。你心里住着无数个形形色色的人，他们和你对话，陪你走过黄昏与日落。你把他们写进你的文章，他们在你的喜怒哀乐中扮演各自的角色。你主宰他们的人生，他们丰富你的生命。
　　 扬子重新提起行李箱的时候，心里还是无端生出了些许悲凉，她想对刘昊说，我们留个联系方式吧。可她很快否定，这样好像自己是有所企图的，她不能产生这个想法，两个残疾人怎么生活，那得换来多少同情的目光，何况，刘昊还是有妻子的人，她也身不由己。
　　 我们仅仅是病友而已。扬子明确告诉自己。此时，她搜肠刮肚也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词语，于是就像前一个病友出院时那样，故作轻松地对刘昊说，嗨，我走了，你要加油哦！
　　 刘昊非常失落，却又极力表现出了若无其事，也学着她当时回应病友的口气，呵呵一笑，谢谢，我会加油的。
　　 这种告别像极了同一列火车上的旅客，到站了，互道珍重，然后各自走向自己的目的地，那段共有的时光固然美好，却也只能成为记忆。
　　 扬子不敢再回头，她怕眼泪出卖自己，等她拄着拐杖刚走出病房门口，心中的雨即刻哗哗而下。她走到一个无人的角落，丢了行李和拐杖，趴在一个座椅上失声痛哭起来。与此同时，刘昊的心也像被掏空了一样，颓然缩在床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