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三个多月没见到坏坏了，这是自他出生以后最久的一次分别。
　　 临行前一天，姥姥把我要去广州的消息告诉了坏坏，坏坏很开心，视频的时候一个劲地跟我说：“奶奶，您快点来吧，我想您了。”第二天，姥姥到幼儿园接坏坏放学，他见到姥姥就问：“姥姥，您确认奶奶今天来吗？”姥姥回答说：“是的呀，奶奶乘动车下午五点多到南站，爸爸去接她，可能要七点多才能到家。”坏坏说：“奶奶来了，姥姥可以去上班了。”姥姥说：“我带你就是上班呀！”“那您走吧，奶奶可以陪我了。”“我去哪？”“去乌海！”
　　 姥姥假装生气，说道：“坏坏赶我走，姥姥可不高兴了。”见姥姥虎着脸，坏坏赶忙说：“姥姥，我不是赶您走。只是奶奶来了，我想奶奶多陪陪我。”姥姥像是瞬间转怒为喜，接着说：“那你换个说法，姥姥就开心了。你应该说奶奶来了，姥姥您好好休息一下。”于是坏坏鹦鹉学舌，好声好气道：“姥姥辛苦了，您好好休息。”
　　 我推开门，坏坏正坐在饭桌前看动画片。听到我叫“坏坏”，他迅速向左扭过头，一张眉头舒展、眼角上翘、嘴巴咧开的明媚的脸，展现在我眼前。他跳下凳子，紧跑几步，伸开双臂扑进我的怀里。我丢下行李，屈膝半蹲着身子，支楞着双手不敢抱紧他。他还是顺势给了我一个拥抱，并把他的小脸贴了上来。我的回应不如坏坏热烈，赶忙说：“坏坏跟奶奶真亲！我去洗个手，等会儿再抱坏坏。”于是他放开我，牵着我的手走进屋，然后，重新坐在饭桌前看动画片。
　　 看动画片是坏坏晚饭后的固定节目，有时间设定，只能看二十分钟。姥姥说，平常妈妈回家，坏坏都只是象征性地招招手，看来，奶奶的到来比动画片更有吸引力。
　　 三岁多的孩子，表达爱的方式很特别。自从我踏进门，照顾他的一切事情都应坏坏的要求，由我去完成。我扒拉了几口饭，坏坏看完了动画片。他走到我跟前，拉着我的手央求道：“奶奶，您带我出去玩吧？”“奶奶跟你一起出去玩，你要把你的小朋友介绍给奶奶认识哟。”坏坏仰起头，乌溜溜的眼睛看着我，认真地点了点头。
　　 坏坏在楼道口骑上平衡车，冲进电梯，一个急转弯调头，马上靠电梯右侧站起，一手扶车把，一手食指按亮“1”标志。电梯门关上，不一会儿又开了。他一溜烟，直行——右拐——左拐——左拐，就哧溜上了小区主干道。我从台阶下来，紧跑几步，才赶上他。
　　 五月的广州，所谓的龙舟雨，下得昏天黑地，傍晚时分常常暴雨如注。小区36栋37栋之间相对开阔，地面不平，有连片积水的地方。还没等我叫出声来，只见坏坏双脚着地用力踮了一下之后，收起两脚搭在三脚架上，一边飞速向前，一边叫道：“我不会把鞋子弄湿的。奶奶，你看我，我好酷呀！”
　　 因为地面湿，姥姥们的广场舞在架空层进行，孩子们也在周围玩耍，坏坏顺溜地身处其中，等我走近，就开始介绍起来。他把平衡车随地一丢，牵着我走到他的小伙伴面前，指着我对大家说：“这是我奶奶。”又看向我，然后挨个指过去，一一介绍：这是琪琪，这是冰冰，这是小鱼儿，这是我幼儿园的同学吴思凡。
　　 姥姥跳完舞，说：“坏坏，你给姥姥们介绍介绍奶奶。”大家都很热情，齐声附和，他一点也不怯场，又把我牵到众位姥姥面前，依次介绍起来。
　　 玩累了，回到家洗完澡躺在床上，在我们迷迷糊糊将要入睡的时候，坏坏突然说：“奶奶，您真的要陪我一整周吗？”在得到我肯定的答复后，他翻一个身，把头向我这边蠕动，用左手搂住我的脖子，喃喃而语：我跟奶奶靠近一点、再近一点。好像话还没说完，就睡着了。借着窗帘缝隙透进来的路灯光，朦朦胧胧地感知他长着绒毛的小圆脸蛋，闻着他身上清新甜蜜的气息，心里无比安稳。
　　 三个多月没见，坏坏的变化确实太大了。单从他把“您”用得恰到好处，就令我刮目相看了。
　　 今年三月，刚满三岁的坏坏上了幼儿园，他很适应集体生活，没有出现我们预想的不愿上学大哭大闹的现象。学校的生活很规律，又丰富多彩。每次回到家，他都会择其重点汇报得有声有色。那一周，我接送，头两天早上喊他起床总要费点周折。一天晚上睡觉前，他提出要听《小螺号》，特别强调要听那位阿姨唱的。曾经在春节期间，我百度搜索出的《小螺号》，是陈琳演唱的。手机屏显示出一张黑色的唱片，一根唱针搭在上面。还有陈琳穿一件白色海军衫，扎着两个马尾巴，一脸灿烂。他们组合在一起，随歌声不停转动。时隔三个多月，坏坏居然还没有忘记。我告诉坏坏，唱歌的人名叫陈琳，是奶奶读大学时的歌星，年龄比奶奶还大，你要叫她“奶奶”了。
　　 《小螺号》听了一遍又一遍，坏坏居然毫无睡意，眼见夜已深，想着他第二天七点多就要起床，我心里有些着急。我跟他商量道：“小螺号，是起床号，我们明天起床的时候听，怎么样？”坏坏有点不愿意，我接着又说：“你睡觉前不是喜欢听《滕王阁序》吗？可以看到夕阳西下画面的那个。”坏坏背诵过马致远的“枯藤、老树、昏鸦”，对“夕阳西下”有印象。他想了想，像是无奈又还算爽快地答道：“好吧！”听第一遍，播放到“滕王高阁临江渚”时，他说：“奶奶，这是最后一段了吧？”我说：“是的，你还没睡着？”于是，我们接着听第二遍，临近结尾，坏坏没有再出声，我知道他已经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到了该叫坏坏起床的时间，我把陈琳唱的《小螺号》找出来，先开小声，慢慢调大音量。坏坏先是稍微动了一下，再裹着被子滚一圈，然后张开手脚，伸一个大大的懒腰。用手揉揉眼睛后，睁开一条缝，见我趴在他身边，于是撒娇似地“嗯嗯”两声，一只手摸到我的脸，才张开眼睛，露出笑脸。
　　 在《小螺号》的歌声里，我给坏坏穿衣服，妈妈给他洗脸。他告诉妈妈：“这首歌是陈琳奶奶唱的。”妈妈一时摸不着头脑，经我解释才明白原委。
　　 七点半从家里出发，坐妈妈的车到学校门口，我把坏坏交到老师手中，他的表情很复杂。放开我的手时，有些迟疑。在叫过老师问过好之后，回过头向我挥手告别，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像是挤出来的。每回接他放学，情形就大不相同了。尤其是星期五，爸爸应邀出席父亲节活动，我也不请自去，陪坏坏参加了班级活动、参加了学校组织的各班级孩子爸爸拔河比赛，情形更不一样。
　　 在礼堂参加了学校的集中活动，我和坏坏爸爸凑在小小班教室的窗玻璃上，想看个究竟。老师见了，打开门热情地把我们迎了进去，并摆好小凳子，让我们坐在坏坏身后。坏坏转过身，看看爸爸，又看看我，掩饰不住的喜悦。陆陆续续又进来一些家长，待大家坐定，希希老师带领孩子们表演他们早就排练好的节目。
　　 身后投屏，显示《爸爸，您辛苦了》。我恍然大悟，原来“您”出自于此，当然说得字正腔圆，姥姥功不可没。只见孩子们依着希希老师的手势比画起来，坏坏站在中间的位置，表演得最卖力，歌声也最响亮。那个比心的动作，在头顶上合围到位。那个把身子压得最低的鞠躬十分虔诚，只见他并拢双腿，右手自然下垂，左手臂弯成九十度，掌心贴胸，头几乎抵近膝盖，毕恭毕敬。按照节目编排，最后，有一句台词，坏坏第一个喊出：“爸爸，我爱你！”接着童稚的喊叫声此起彼伏。
　　 第二个节目，是送给爸爸各自孩子亲手染色的衣服。希希老师最先叫：“怀远，上来拿衣服，送给爸爸。”怀远是坏坏的大名，他一路小跑，从老师手里接过衣服，又一路小跑，把衣服双手递给爸爸，然后按老师的提醒说：“爸爸送给您，您辛苦了，我爱您！”扑进爸爸怀里，并给了一个热吻。旁边的梦洁，家长没到位，受到感染，也情不自禁地扑进了坏坏爸爸的怀里。坏坏反过身，一本正经地说：“这是我爸爸。”有一种不容分享的抗拒，经爸爸引导两个人才相安无事。
　　 最热闹的是拔河，小小班的爸爸们，穿着孩子们亲自染色、亲手送上的衣服，在人群中成为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坏坏先是领着我们在园内转了一圈，带爸爸爬了网床和绳梯，听到老师招呼，才到了操场。孩子们有的被爸爸牵在手里，有的被抱在怀里，有的被驮在肩上，有的在做跟自己爸爸玩惯了的游戏。
　　 一个小男孩被他爸爸用左手托举了起来。孩子坐在父亲的左手掌上，爸爸慢慢地向外向上伸展手掌。起初，孩子坐得稳稳当当，二三分钟过后，父亲的手开始打抖，孩子的身体也跟着摇晃起来。这时，小男孩伸出两手，尽可能地保持平衡，随着晃动加剧，他的身体向内倾斜，到父亲臂力支撑不住的时候，毫无悬念地落入了父亲的怀抱。
　　 坏坏父子俩，在操场上，大手牵小手，也玩起了游戏。父子俩相对而立，四手相握，爸爸用力一提，坏坏顺势一跳，几个来回，坏坏蹦得越来越高，最后竟然蹦进了爸爸的怀里。他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抬起左脚爬上爸爸的右肩，再沿后脖把左脚搭上左肩，骑在了爸爸的肩膀上。坐在肩膀上居高临下，坏坏兴奋地大叫起来，脸涨得通红。
　　 拔河比赛就要开始了，坏坏从爸爸的肩膀上下来，我抱着他挤进了人群，站在最前面。
　　 两两对峙，一边十人。之前没有训练，队员之间也不熟悉，随机站定，拼的是蛮力。坏坏爸爸站在倒数第二的位置，哨声一响，就用起力来。他蹲下一米八几的大个子，左脚在前呈九十度弓着，右脚蹬直，面朝我们龇牙咧嘴，扯着绳子向后倒，那件坏坏染色的红绿花色T恤特别醒目。我们大喊加油，坏坏的“爸爸，加油！”更具穿透力。险些输了，好在大家都憋足劲，要在自己的孩子面前好好表现。拨过来一点，又过来一点，终于，红色标志过线，小小班的爸爸们赢了！坏坏从我的怀里挣脱下来，跑向父亲。爸爸有力的双手插进他的双腋，把坏坏举得老高，还转了几个圈。坏坏大笑，那张快乐的小脸在夕阳的映照下，红彤彤的。
　　 一周时间很快就要过去了，分别前一天，我问坏坏：“明天奶奶就要回南昌了，你会想奶奶吗？”坏坏没有马上回答，想了想说：“奶奶，我自己玩玩具，就不想您了。”他似乎觉出不妥，过了两分钟，补充道：“奶奶，我不想您，您会伤心吗？”
　　 说定了的事，坏坏很释然，午饭前他就跟姥姥热乎上了。告别时，他搂住了我的脖子，但远没有刚见面时热烈。我当然不会伤心，只是有点失落，不过转念一想，坏坏的赤子之心，又童言无忌，连同他的守时重诺，是更可贵的品质，值得守护。而守护，恰恰是最温情的陪伴，是凸显价值的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