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鲁冰花(散文)
一
花静静地开着,红的、紫的、粉的、白的、黄的,一片花的海洋。一缕淡香凝在我的脑海,一个影子闪入脑海,尘封的记忆豁然打开,久远的往事压得我喘不过气,唯有写下来方能救解。
“老师,什么是鲁冰花?”一个声音响起,打断了音乐老师教学的弹唱声。教室里瞬间安静了下来,二十九张脸齐刷刷看向老师,稚嫩的脸上爬满好奇。那是个冬日的早晨,有几缕阳光正透过残破的玻璃照进教室,照到窗边的课桌上,照到扎羊角小辫的杨艺身上。我坐在她右后方,心里既充满着对答案的渴盼,又忍不住为她担忧。
音乐老师是一位三十岁出头的男老师,脾气暴躁,就在他来到我们这个乡镇小学的第一天,给我们上第一堂音乐课时,就有同学因为没有好好跟着唱歌,被他打了两个耳光,踢出教室。从那时开始,在他的音乐课上,没人敢有半点其他动作。
我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音乐老师从钢琴旁边站了起来,面无表情地走到杨艺身边,一把抓起她的羊角小辫,把她从座位上揪了起来。随后,他用一套毫不拖泥带水的动作,把杨艺揪到教室门口,一脚踢出教室,又把教室的门狠狠地关了起来。就在门关起来的一瞬间,墙顶的水泥块也随之掉落下来,砸在了讲台上的钢琴上。我不敢去看音乐老师铁青的脸,只能用眼角的余光悄悄地瞥看窗外。下午的阳光白的晃眼,杨艺站在教室门口,像一只干瘦的小狗,孤零零地被太阳晒着,与她干瘦的身子不相符的是,她的肚子凸了出来,像藏了一个皮球。
二
杨艺生在泥水河边,长在泥水河边。泥水河不泥,放眼望去,水永远清澈,有水鸟,有盛开的野花。泥水河两边,是绿油油的稻田,稻田的两边,是灰矮的土房。土房一间又一间,成了一个个村落。河上半腰的村子,叫红岩村,下半腰的村子,叫湾子村。跨过横跨泥水河大桥,对面的村子是王家营村。三个村子在泥水河两边,俯瞰去,像三角形。
我和杨艺,沿着泥水河去上学,又沿着泥水河回家。不上学的时候,我们拿着破烂的簸箕,去水沟里抓鱼,或者,我们会坐在村口的土桥上,互相帮对方抓头上的虱子。
杨艺害了病,从二年级开始,肚子莫名其妙一天天大起来。她的爸爸妈妈带着她四处求医,都没有好转。村里的小孩会在村口,向她扔石头,说她怀了怪胎。班上可恶一点的男生,会趁她不注意时,呼溜跑来摸她的肚子。也有不懂事的女生,几个撮串一起,不让其他女生和她玩,说她的病会传染。杨艺家住在我外婆家屋后,打小我们就在一起长大,我不能不和她在一起。
三年级的时候,杨艺的病更严重了,就像是一朵刚刚才要绽放的花朵,被寒霜侵袭,人越来越干瘦。她时常肚子痛,痛急的时候,抱着肚子在地上直打滚。她的妈妈看着她痛,只能手足无措地在旁边抹眼泪。她曾把衣服撩起来让我看她的肚子,肚皮薄薄的,青筋狰狞地看着我笑。
有一天,杨艺的妈妈突然失踪了,杨艺的爸爸怎么找都找不到人。村子里的人对杨艺妈妈失踪的事,说法不一。有人说,杨艺妈妈跟别的男人跑了,她看见是坐牛车走的。有人说,杨艺妈妈自杀了,他看到杨艺妈妈自己在身上绑了个大石头,跳了泥水河。也有人说,杨艺妈妈遇到拐子,被卖了……
杨艺自从妈妈失踪,经常一个人坐在村口的土桥上,一动不动的看着远方。音乐课上,老师教唱的是《鲁冰花》,“天上的星星会唱歌,地上的娃娃想妈妈……夜夜想起妈妈的话,闪闪的泪光鲁冰花……”我知道,这首歌让杨艺想到了她的妈妈,她想妈妈了。
杨艺最终没有等到她的妈妈回来,在三年级下学期的一个夏天的早晨,杨艺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外婆说,杨艺被埋在了后山上,还遥遥地指给我看。我固然是看不到她埋葬的位置,只觉得后山满山的马缨花,开得很漂亮。
三
春去秋来,四季在不停地交替更迭。随着我逐渐长大,我渐渐地忘记在我少年时期,有过杨艺这样的一个玩伴,她被尘封在记忆的深处。然而,有一天,这个记忆被豁的一下打开了。
一个周末,我开车带儿子回老家。我跟妈妈坐在门口,看着街面上人来人往。一个50多岁的妇女从门口走过,妈妈笑着跟她打招呼,但她只是抬眼看了妈妈一眼,没有任何回应便低头走过。我说妈妈,你是绿孔雀,人家不理你还打招呼做什么。妈妈说,你不记得她吗?就你外婆家屋后的那家人,她女儿小时候得病没了。当时,她为了她医女儿的病,偏信了一个江湖郎中,被拐卖到外地,前年才找了回来。
我感觉我脑海里有什么东西轰地炸开了。我想起了土桥上坐着痴痴守望的杨艺,教室外站着的瘦骨嶙峋的杨艺,想要妈妈的杨艺。我的眼泪突然涌了上来,鼻子酸酸的。
我又想起那个音乐老师,在我们小学的后三年,他的脾气不再暴躁,对学生温和了许多。他的宿舍门口,一直养着一盆花,像葡萄似花塔一样排列的花朵,淡淡的凝香,开得旺盛又美丽。
后来,他调离了乡村小学,去城里教书了,那盆花也随着他进城了。
“天上的眼睛眨呀眨,妈妈的心呀鲁冰花。”美丽的鲁冰花,它在另一个世界里,应该一样的开得漂亮迷人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