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看病记(散文)
一
米宝两岁两个月的这段时间里说得最多的是“不清楚”。
在大门口绕地砖圆环走,地砖漆朱红色,又被行人踏得斑驳。我问米宝,这是什么颜色的?
米宝答:不清楚。其实她已经认识不少颜色,包括红色。但是这个圆圈圈红里杂着赭与黑,米宝真的拿不准啊。
指着图画书上的动物问米宝:这个是小猪猪吧?
米宝:不清楚。这些卡通画太抽象,奶奶都一脸懵呢,还问我一个小娃娃?
不清楚。小嘴儿一碰,果断干脆,且理直气壮,小眼神丝毫不闪躲,让人忍俊不禁。
很长时间以来,成年人的世界里,我很少听到这三个字的回答了。最接近的词,是好像。本来也没什么,可是总在医院里听到“好像”这个词,心里就无比的淤堵。
二
前年春节过后,手总是胀胀的,空握时像握了什么东西。小手指与手掌相接处的关节也一直不能自然屈伸。每次握拳伸开,那里就像弹簧一样“嘭”地弹开。去看医生,先问年龄。说好像更年期综合征。我从未听说更年期有这种症状啊?答:那可没准儿。
过了几个月,仍然不见轻,脚踝处也有了不自如的表现。平躺超过半小时下地,脚腕不能打弯,脚掌要平移几分钟才能好些。换了一家医院,去看中医和类风湿科医生。问大夫,我是类风湿性关节炎吗?答:“看起来不像,应该是更年期综合征。你要不放心的话,去做个……检查确认一下,不过我觉得没有必要。”
什么检查,因为名字比较专业我也不记得了。这位主任医生很文静,较之前那位要笃定一些,我略觉放心。特殊时期的症状,连医生都不当回事,那就是没事了。
又过了一段时间,那些毛病全在,右手腕大拇指下方也开始难受,不自觉地老想用左手去托右手。又去医院,又换了个科室。前两句话问过,就让我做B超。我问,是腱鞘炎吗?答,看看检查结果吧。然后就给我开了半个月的药。
月亮缺了圆了,病痛一点儿不减。耽搁了两天再去,说,你看你就是不遵医嘱。让你吃完药就来,为啥耽误两天?又开药,嘴里咕哝了一句:不会是渐冻症吧。我原本有些疑心,还上网查过。听他如此说,便有些忧虑起来。从他的诊室出来,我没去买药,又去了中医和类风湿科。女医生笑起来,怎么可能是渐冻症。渐冻症是肌肉逐渐萎缩,你是关节困胀。但到底也不能给一个确定的结论,更别说对症下药。
这一圈折腾下来,除了在渐冻症的庸医那里花了两百多块钱,其余只花了个挂号费。钱还在兜里固然好,可病也仍然在身上,这就不免郁闷。作为患者,最想从医生那里听到的话莫过于,“你这是某某病”。然后拿出一二三个方案来,并从中挑选最佳方案,然后药到病除。如果不能,就说“不清楚”,别让病人在自己这里瞎耽误工夫。
然而,哪个大夫会说“我不清楚”呢。这是个不能含糊的职业,要是这个不清楚那个不知道,你还坐在这里做什么?所以,一些不清楚医生,不管有没有必要,先让病人做验血、B超、CT、核磁、心电图一大堆检查,才敢笨拙地在电脑上敲出他的处方来。
三
五一前,脸上出现了两片红斑,一块儿位于鼻梁右侧,眼睛下面。我知道米宝在我这里抓了一下,也没放在心上,觉得三两天也就下去了。一块儿从额头斜向太阳穴,呈带状。起初我并没有注意到带状红斑,因为有头发遮掩。后来有些发痒,才注意到原病灶是四个小红斑。难道也是米宝指甲划过的痕迹?这也太有水平了吧,像打水漂一样。我不记得有过疼痛的感觉,但那形状,很像划痕。
我是过敏性肤质,这里出个小红点儿、那里长个小痘痘都是常事,过几天自己就没了。这次我亦不去管它。只是熟人每每遇到都会大惊小怪。一周了,看看红斑没有撤退迹象,决定去药店买点儿外用药。两三个店员,这个说用这个,那个说用那个。总之是不清楚。我在她们推荐的药里选定一款,大家一致拍板确定。用了两三天,红斑不理不睬。药膏涂在脸上,仿佛在涂护肤霜。刚好去医院给米宝看皮肤,就顺带让医生给瞧瞧。
医生看了一下我口罩外面的红斑(那红斑刚刚好都在口罩外面),说:我刚才都注意到了,不会是红斑狼疮吧。
我摘下口罩,脸下半部分干干净净。她狐疑地看了一眼,问:身上有没有?
我说没有。
她说,过敏了吧,吃点儿过敏药。我又把怀疑为抓痕的话重复了一遍,她没任何回应。
其实不回应挺好。那医生一张嘴全是习惯性的不耐烦语气。句式大约是这样的:
咋可能是这样哩!
那不行,你得如何如何,知道不知道!
诸如此类。
转眼一周过去,一天一片息斯敏,红斑兀自岿然不动,也不发展。我没招儿了,真害怕它在我脸上扎根。于是向热心人打听她的治疗经过,便找到了某小区的一户人家。一位四十出头很自信的妹妹接待了我。妹妹五官端正,一脸斑点儿。看过,说我这是心火、肺火,好办。我用了近十分钟时间和她艰难沟通。艰难是因为她那里看起来既不是美容院,又不是诊所,我怕问话唐突,引起她的不快。最后总算弄明白主要做身体调理,都是中医手段:针灸、艾灸、刮罐、刺血。但这也需要有行医许可证吧?开诊所美容院要有营业执照吧?按照我的现有认知,绝不会选择在这种地方治疗。但这次我决定试一试。一是熟人介绍,有医治成功的案例;二是架不住妹子的信誓旦旦,说三次差不多能好。“但是我不能打包票,你去医院人家也不会给你打包票对不?”这话有道理,虽然价格严重超出我的预期。
说实话,整个治疗过程我是满感动的,她的确很用心。刮罐,针灸,还做了个面部护理。但是她会不时近距离看那红斑,说好点了,我就有些不大认同。中医见效慢人所共知,哪里第一次没做完就好些了?第二天能见轻就不错。
第二天继续,刺血,针灸,排毒,一通折腾。做完再看,是好多了。第三天,我仿佛看到了自己白皙细腻的肌肤。结束两个小时以后却觉得不太对,两腮发痒,像无数个小气泡在沸腾。我觉得或许是治疗的反应吧,也没有询问。次日中午我出发到外地,回来又带两天米宝,等到终于可以一个人慢条斯理照镜子时,才发现自己的脸上要么红,要么疙疙瘩瘩,仅有颧骨处两小片正常,面目可怖又可憎。赶忙联系那妹子。妹子见我视频很开心,大约以为我要表示感谢。没想到完全相反。她说你来我再给你治疗两次,免费。
说实话我很郁闷,搭上时间金钱不说,主要治疗太受罪。再次怀疑自己的选择。虽然她给我看过她的按摩师证,看过她的道教会员证,但那能说明什么呢。譬如有会计证的去做护士,风马牛不相及。不过我想也不尽然,我应该相信一个好的按摩师对人体穴位的了解。至于道教会员和道医,显而易见不能等同,我也懒得和她理论。
但是我想再让她看看,一是她熟悉情况,二是也没有更好的去处。治疗的过程中她一直和我沟通,最后恍然大悟:第三天我不应该给你艾灸,把火又吊上去了(大意如此)。
我说,找到问题就好。
她说,看来人不能有私心,得有平常心。
此话怎讲?我问,不明白私心怎么和平常心搅和到了一起。
莉莉一直打电话给我嘛,说给姐好好治嘛,我想,给你艾灸加强一下,没想到你的身体不行(阴虚还是阳虚,我也没记住)。
我明白了,她大约很想留住我这个顾客,所以格外用心,即所谓的私心吧。
在妹子那里,我第一次近距离地耳闻“道医”。第一反应,这是旁门左道,带点儿玄学色彩,画符念咒加上江湖手段。行医者无非江湖郎中。妹子也是这么解释的,说相当于江湖郎中。我对江湖郎中没有偏见,相反觉得很神奇。但她说,道医也是中医,或者说我们现在的中医便起源于道医。这个我还真不清楚。于是百度一下,有说中医脱胎于道医,有说医道同源,有说很多著名的医神、药神都是道士。因为不清楚,也不想去考证,就姑且人云我闻吧。道医归哪个部门监管的呢?妹子说道教,我觉得不对,毕竟属于医学范畴。但我的确不清楚。如她所说,这么多年口口相传,找她做身体调理的人无数,口碑在呢。果真如此,也就慈悲慈悲了。
既然不确定妹子的调理手段是无效的,甚至是错误的,那么我便不能否定她的“清楚”。但从她的“好心办坏事”来看,妹子仍然有不清楚的地方。医道精深,治病尤其需要因人而异。但如果能由不清楚到清楚,这就让人尊重。
又是三天治疗。不,调理。第三次调理结束,我跟妹子说,这么用心,就别说免费了。你算一下费用。妹子说拿个成本价吧,五百四十元。我准备扫给她六百元,她最后收了五百元。
三天后,我像变了个人。我想,要是年轻那会儿先生看到我这副尊容,铁定避之唯恐不及。发了图片过去,仍然要我再去。见我不为所动,给了两个清胃火肝火的中成药名。晚上吃了一次清胃火的药,第二天神奇地轻了许多。
又过了两三天,脸好了许多,胳臂窝刺血的针眼处却齐刷刷长出一层亮晶晶的痘痘,极痒。和妹妹微信,说脸上的问题属于心肺有湿热,所以要在这里刺血。没事用手拍打,让湿气排出来就好了。问题是既痒又吓人啊,我去了医院,开了涂的药吃的药,次日那些痘痘萎靡了许多,三天以后,基本全都撤退了。
但妹子还记得这事,连着两天发微信给我,说中医讲究阴阳平衡,不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说你闲时找一本皇帝内经看看,就明白我的治疗是对还是错。说人生一世,长到老学到老,每个人都要不断学习成长。说习主席提倡全民学中医,现在人的预防和保健远远大于治疗。又给我发穴位图,手诊、面诊歌诀。见我不太理会,第四日继续给我普及中医知识。因为跟她说过我做汗蒸,便给我发汗蒸失和的案例。
我终于还是没听她的继续过去治疗。我跟她说,脸上好多了,我还是消停几天吧。不想说更多是因为有些治疗还是有效的,比如做了几天通经络针灸,尤其腘窝刺血后腿胀感轻了很多。不喜她的自相矛盾。既然你说中医不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这道理我懂)给我来个全身大调理,那就不该每次治疗期间都要仔细看我的脸,还说“嗯,好多了”,而应该给我一个明确的长期的心理预期,比如说:大概得一个月见好。
四
其实,看病也遇到过“很清楚”的医生。
去年秋初,腰病似乎有些重。每天早上醒来,感觉我的腰就像受到石头撞击的玻璃。有人说,不如看看疼痛科。的确这个科室还没去过,于是抱了极大的希望去了。问清楚那天当值的医生在大堂义诊,便直接找过去。照例是问了年龄,症状,说需要来两次。一次打什么针确定病灶,然后小手术切断神经。这方案吓了我一跳,我说,那不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吗?神经有传感功能,正是有神经我才知道我哪里病了。如果切断,症状加重岂不是亦没有知觉?他不悦地看了我一眼,说,这手术我们做了很多了。你以为你是小姑娘啊,就你这年龄还想咋样?
我喏喏连声,落荒而逃,仿佛逃离怪兽邪魔。
五
几次看病的经历让我很气馁。明明一副健康人的模样,咋到医生那里都成了疑难杂症?又想起“渐冻症”庸医。坐诊堂而皇之,医术一般也不怕,私底下用功精进医术就好。可知天命的年纪还假装专业混工资,看来是混了一辈子了,也是不容易。但我为什么有打人的冲动呢。
恍然间我又看到了很多类似的人,张三李四甲乙丙丁……面对提问,顾左右而言他。这且不算,云山雾罩没完没了。更有甚者,虚张声势,妄图以气势压人,达到不被穷追猛打的目的。其实,很多时候别人的穷追不舍,并不是想对方出丑,不过想求证一个正确答案罢了。这个答案对工作来说是重要的,不能敷衍塞责的,但却屡屡遭被追问者恼怒。当然,觉得不被尊重是有的,除此无他,虚荣耳。先贤曾曰:“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说一句“不清楚”很难么?明明是空心大萝卜,偏要装人参,还不想丢面子。怕丢面子大可以沉默,也是一种藏拙的手段。
承认“不清楚”虽然没了面子,但里子的坦荡还能赢得几分尊重。世间千般学问,博学者所知也不过沧海一粟。该清楚的不清楚,弥补就是了。最不济遇一事懂一理,也是进步。
唉,阅尽千帆,看人生之纯净智慧者,竟还是两三岁的小娃娃。
谢谢姐姐高大上的按语,顿觉我这琐碎小文忽然被镶上了金边一样。
子曰:“由,诲女,知之乎?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这是2500年前孔夫子教诲其学生子路说的一段话。我翻译一下:孔子说:“子路,我教导你的知识,知道了吗?知道就是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这种态度才是明智的。”
本篇文字作者用自己亲身的经历记叙了那些含混不清,信口开河的所谓“医生”怀着种种的目的,把不知道的说得含混不清,迷惑病者,这种态度实在是不明智的。散文,前后呼应,最后不得不感慨:阅尽千帆,看人生之纯净智慧者,竟还是两三岁的小娃娃。
佳作,好文赏析。
谢谢大哥光临和鼓励。
所有的病,皆是气血不通引发,闲得没事,自己按摩敲打全身经络,不生气不上火,万事大吉!
你这么笑我,我倒安心了些,说明你身体比我强一些。继续保持!
不清楚,是坐诊医者最忌讳的。宁可诊断失误也不开金口,庸医的帽子戴不得。如此行医,试病探病,南辕北辙者不可尽数。
于病者而言,并非病急乱投医而是良知和水平高的仁医,实在难寻。
花儿珍重。有些工作,试着放手。
至于工作,我已经全部放手了,一身轻松。
谢谢牛牛,有你心疼,花很幸福。
米宝一句笃定的不清楚,呀语对疑似,一连串的就医记录,尤其是调理美容师的细写,扇痛了医者,也扇痛了打着中医幌子者的脸
读姐姐的看病经历,过程繁复,结果都大同小异,不由不让我们的思想家发一通感慨:说一声“不清楚”就那么难吗?
小处见大是姐姐一贯的写作风格,慧睛也!
姐姐的那些小毛病,这个年龄段的人都会有,如风姐姐所说,多拍打拍打各路关节,气血就通了。
暑热,姐姐保重!
前天还真有中暑症状,我们都保重。
姐姐娓娓道来的叙写方式,深入我心。祝姐姐夏安。

这年龄小毛病慢慢多了,我们都加油锻炼。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