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天涯】山湾塘(散文)
一
我们每次都沿着田埂往磨盘嘴的方向走去,然后站定望。
我们把每一块耕地都取了名字,井田、方田、渠道田、叶树地、罗盘地、竹林田、大田、油光石田、花生沙地……有的根据位置,有的根据形状,有的按土壤属性安个名字。花生沙地就出花生,沙土也好扯花生。磨盘嘴,则是因那块地曾经圆的像磨盘,又位于山嘴上,便叫磨盘嘴了。
磨盘嘴是一个很好的观景台,站定后放眼望,就能看到山脚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遇到湿润的早晨,白色的雾从左右相对的山间升起,形成雾海,白茫茫一湾漫到远方。彼时山绿雾白,颜色分明,恰似仙境。站在磨盘嘴,两腋生风,飘飘乎似羽化成仙。下面是一条峡谷,我们称为沟。描述沟这边山的时候,我们说“沟这边”;描述沟那边山的时候,我们说“沟那边”。说的人没有错过一次,听的人也明白所指。
看山这边山那边的那么久,最终我们会把视线尽力穿过树木荆棘,寻找那湾水塘——山湾塘。
二
在一个闷热的午后,我们全家正在吃饭,豇豆稀饭。把豇豆掐成两寸许,煮在米粥里,熟后捞出凉拌,是我们那里的粗茶淡饭。这样的粥汤多米少,拣一筷豇豆,喝一口米粥,它们在口腔里相会,凉拌滋味十足,爽口解渴消暑热。
那天中午我们注定是不能褪去暑热的了。
不仅那天中午,是许多年多褪不去那团暑热。
小嬢嬢为什么溺亡在山湾塘,我不得而知。我们一家人都只是猜测原因。父亲抬起久久埋下的头,嘶声对我说:你给你嬢嬢写一篇祭文。嬢嬢是父亲最小的妹妹。他痛心,他的话却很苍白,我茫然点头,但我写不出来。他可能是想让我思考生命的可贵。可我什么都不懂,虽然我那时候已经18岁,只是在我可怜而有限的认知里,还没有死亡这个生拉硬扯的词。我只是困惑,那位陪我唱《花儿与少年》的小嬢嬢,梳着两根麻花辫的小嬢嬢,漂亮的小嬢嬢,深爱自己丈夫的小嬢嬢,为什么要抛下7岁的幼子,义无反顾地去走那一步。一双凉鞋端端正正码在山湾塘的堤坡上,洗好的衣服整整齐齐叠好放在鲜亮的搪瓷洗脸盆里。等她从堰塘里被打捞起来的时候,盆里的衣服也正好被太阳晒干。
三
小嬢嬢深爱的对象,就住在山湾塘不远的地方,我们称那地方叫“沟里”。
“沟里”不缺水,产稻米,有鱼吃。与我们缺水、缺米、缺鱼的旱山坡顶,形成鲜明对比。嬢嬢和住在“沟里”那个人同窗同学的时候,曾带我去过他家。年轻的小伙子吃稻米长大,白白的皮肤是我祖祖喜欢的。我的祖祖执拗地要求嬢嬢找一个白皮肤的未婚夫。所以他们的交往经过了祖母的默许,否则我也到不了沟里看他们四兄弟欢快地收拾一桶鱼。
他们毫不怜惜用清水,一次次冲洗鱼鳞,刀子欢快地划过石板上的鱼。排行老三的那位,就是嬢嬢的深爱。山湾塘对于他们住在水边的人来讲,并不是唯一的水源。所以他们不像我们,一桶水要计划着,烧饭、喂鸡、饮牛。他们不用山湾塘的水灌溉水稻。他们的水源是一个人工水库。
每年夏天,我们站在磨盘嘴,看到山下的稻田绿油油波浪铺满峡沟,我们会感叹:真不缺水啊!到了秋天,山沟里那宽阔的连片延伸到山外的金黄稻田会让我们感叹:多好的谷子啊!
在一个初冬的日子,嬢嬢终于嫁给了心爱的人,从山上嫁到山下,从干旱的只出黄豆、玉米、麦子的山顶,嫁到鱼米之乡山下,嫁到离山湾塘不远的山下。
四
后来说起山湾塘这个阴冷的名字的时候,我们的心里忍不住要刺痛。
山湾塘刺痛我们,因为它的阴冷,它的深不可测,它的无情。它的水面,一年四季被山影笼罩,水边杂树杂草丛生,除开夏天山洪暴发的时候积满堰塘的水,一年之中再无活水。
奇怪的是它却长鱼。水至清则无鱼,山湾塘水浑浊,躲在山的臂弯里,竟然是鱼的天然庇护所。那时候大家都没有市场经济头脑,也不懂得逆天而行,并不指望在旱季频发的家乡吃上鱼。为此没有谁往山湾塘放鱼苗,也没有人专门去喂养山湾塘里的鱼。
但那年春节前夕,村里的长辈们从山湾塘捞到了很多肥美的草鱼。那事现在想来很是久远,像一场黑白的梦。是快过年的时候,村里有人牵头,去山湾塘捞鱼,一部分拿到城里去卖,资金入集体账户,一部分给每家分一条过年。那年山湾塘打鱼,我长了见识。村干部从李家河请来了打渔匠,打渔匠扛着打鱼船,撑竹竿做成的篙,在山湾塘撒网,不久就看到白花花的鱼被网起来。最高兴的就是我们这些孩子,追着鱼从头看到尾。那是我对山湾塘仅有的一次好的回忆。
五
事后祖祖对我们讲,小嬢去世前不久,曾在她面前哭诉家里修新房负担太重。
那些年外出打工才刚刚开始,年轻人纷纷坐几天几夜的火车,到广东茂名、斗门去砍甘蔗。大家没有技术,只有甘蔗可砍。我父亲和小舅舅也加入到打工人队伍中。大家都觉得终于不用面朝黄土背朝天,可以去外面挣活钱了。
砍甘蔗其实工资并不高。有一次小舅给二舅写信,提到工资只有10元一天,而且生活不习惯,水土不服,吃不了广东人将鱼内脏都不清洗一下就直接与大米一起煮的饮食,受不了广东潮湿闷热的天气,一双脚每天都被水泡白,让父亲的脚好了又伤。
心气很高的嬢嬢,和丈夫一起去广东直接承包甘蔗地种甘蔗,期望挣得多一些。苦了一年下来,她黑瘦得像一只猴子,但她心里充满了希望,未来出人头地的日子在等着她。那时候打工挣钱的大多是为了修房子。回乡修房像赛跑,这家修了,那家的房子即使尚好,也要修。嬢嬢从广东挣了活钱回来,就开始张罗修新房。一开始还吃得消,随着资金见底,欠账积累,嬢嬢整天唉声叹气,偷偷哭泣。
扛到那年酷暑,当听说丈夫与村里另外的女人好了,她直接就走进了山湾塘。那一年,她29岁。
以后的日子里,我们不再提“山湾塘”三字。每次提,父亲都要黑脸,沉默。然后重重地来一句:提那些事情干什么?生活的懦夫不要再提。
那天中午的暑热也淤积到时间的长河中,久久不可散去。
六
今年春节,我们信步走到磨盘嘴,意外发现山湾塘所在的位置出现一大片水。水在太阳底下白晃晃的,反射的光让新修的堤坝一扫阴暗,呈现生气。
原来山湾塘扩建了。以前窝在山湾的那口堰塘,现在面积变得比从前大了好几倍。我问父母是啥时候修的,哪个单位修的,他们不明就里。他们不会往那里看一眼,揭开不好的记忆。在他们看来,有新水库就有新水库吧,管它是谁修的呢?
然而时光总是一个不急不燥的朋友,它从漏斗里漏走了光阴,也漏走了回忆。时间还是一个车轮,推动事物朝前走。即使沉寂如山湾塘,也得到了改变。它不再是以前那么小,脱离了山的钳制。
我不再觉得山湾塘那个位置阴森恐怖了,也对小嬢嬢离去的记忆淡变淡了,好像往事走远了。春节我还看到了她留在世上的儿子。当年那个七岁丧母的小男孩,现在已经是一个小伙子。他从工作生活的西安回来省亲,带着妻儿。妻子大方端庄。四岁儿子乖巧可爱,说着陕西话,俨然一个陕西娃。他稚嫩地叫我嬢嬢,就像我们当年叫小姑姑“嬢嬢”一样。我们热泪盈眶,笑着交谈。表弟身上到处是他母亲遗传的印迹。我们逗小侄子长得像爸爸,小侄子奶声奶气地说:我的眼睛最像爸爸。而他爸爸的眼睛很像他母亲——我们小嬢嬢的眼睛。
那一刻我又觉得,往事并没有走远,它们在岁月的深处牵绊着我们,提醒我们,让我们顿悟:时间飞逝,世事无常,生命可贵。
后记:我多年都鼓不起勇气写小姑姑,每次写都要流泪,结尾不成。这次我平静地写了前面,但到了结尾写到她的儿子,我仍然流泪了。我们唯有珍爱生命,热爱生活,才是缅怀小姑姑最好的方式。可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