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珍惜】哑巴叔(散文)
从堂弟来电中得知,前天村里的哑巴叔没了,走的很突然。他还说,疫情期间上级不让大操大办,转天就用一口薄皮棺材草草葬埋了。这也正随了后辈的心意,毕竟哑巴叔没结过婚,一切后事需要侄子们筹办。堂弟知道我和哑巴叔关系不错,劝我不必难过,并说走了更好,省得遭罪了。挂掉电话,踱到阳台,点上一支烟,深吸了一口,望着窗外的远方,乜乜发呆。正值五月初,在这个鸟语花香的季节,孤苦伶仃的他就这么悄悄地逝去了,而当时我没有接到任何的讣告。没有回去亲悼,让我愧疚不已,仿佛有一笔无法偿还的债,压在心头,久久不散。看着手指间袅袅的烟雾,顺着窗缝钻了出去,更是勾起我许多陈旧的回忆。
听老辈提及,哑巴叔并不是天生聋哑,在他五六岁的时候得了一场怪病,治了两个多月终于康复,可是突然不会说话了,吃了好多偏方也不见成效,于是我们村里便多了一个“哑巴”。渐渐的,有人背后喊他“哑巴”,后来当面也喊,越来越多的人这么喊,反而淡忘了他的本名。时间愈久,知道他本名的人就更加少了,这也导致我至今不知道哑巴叔真正的名字。
哑巴叔一生未婚,哥们弟兄成婚分家后,他一直陪自己的父母在老宅生活。后来老人先后故去,老宅里也便剩下了他一个人。哑巴叔虽然口哑,但耳不聋,手不笨,干起活来是一把好手。当时还是生产队模式,他一直是小队里的“生产标兵”,不但人勤不惜力,干出的活儿还漂亮,这是大家所公认的。老宅里外也被他收拾的干净利落,只是少一些常来的客人,也有人给他提过媒,但是不知什么原因一直未成。后来改革了,他分到一亩多田地,平时除了照顾田地,就去干些散工,慢慢学会了泥瓦匠的本领,大家知道他实在,也都乐意用他。
哑巴叔和我爸关系不错,时不时来我家串门。那时我还小,看他“阿巴阿巴”的发声,很是害怕。他却很喜欢我,常常给我带一些糖果、桃杏之类,硬塞到我手中,然后憨憨笑着。对了,更多的是每年初夏,送来大捧大捧的桑葚,酸酸甜甜的很是好吃,我知道那是他老宅院里墙边的大桑树上结的果子。
也许顽皮是小孩子的天性,虽然每年哑巴叔给我送桑葚,有时直到放坏也吃不完,但是在八九岁时,还是约了几个玩伴,趁着他午睡时,爬上他家不很高的院墙,骑在墙头上偷摸地采桑葚。开始没人发觉,但几次之后,便被哑巴叔逮了一个正着。他在墙下指着我们几个“阿巴阿巴”地吼着,本来我们合计的是一旦被发现跳墙就跑,可是当时双腿突然失灵了,就那么骑在墙上,不知所措。他一边吼,一边示意我们赶紧下来,也许是担心我们摔着,伸长胳膊一个个把我们护到地上。我们三四个排成一排,怯生生地望着他,听着那听不懂的声音数落着。第二天早起,便看到锅台旁放着半盆桑葚,母亲说是哑巴叔一大早送过来的,当时我心里还担心他来告了我的状。现在想想,那时的我真有点傻乎乎的。
在我十岁那年,三伏天的晌午偷偷去河里洗澡,还没有学会游泳,便被大一些的孩子引到了深水区,一下子踩空后,便仿佛陷进了深渊,四肢拼命挣扎,身体沉沉浮浮,已经分不清是天色还是水色,总之入眼的都是黄蒙蒙一片,想呼救却喊不出一点声音。那些孩子见状也吓傻了,除了一两个喊“救命”外,其它都手足无措地看着无助的我。正值危难时刻,我感觉一个魁梧的身影奔我而来,只用力一托,便把我推到了浅水区。当时我头脑很清醒,只是感觉有点恍惚,口鼻进了水,呛得很不舒服,眼里不停地流出泪水。那个魁梧的身影我也看清楚了,正是哑巴叔,他见我没事,示意我赶紧上岸回家,便独自走了,他身上的背心短裤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后来不知谁把这事告诉了我母亲,向我问清楚真相后,也没有责骂,只是叮嘱我以后不许私自下水。当天晚上,父亲把哑巴叔喊家来,喝了一顿酒,以示谢意。
时光过得很快,转眼我高中毕业了。期间我跟哑巴叔关系处得也很好,他有什么好吃的,依旧会想着我,而我自学会下棋后,也常去找他摆一盘,俨然成了一对忘年交。大学通知书送抵那天,让我们全家喜忧参半,喜的是近三年来村里终于又出了我一个大学生,可以说是光耀了门庭,忧的是看着《入学须知》里一行行需要缴纳的费用,家里实在是拿不出。去年父亲患病,不但花光了家里所有积蓄,还跟亲戚拉了饥荒。思量纠结了整个晚上,我有了放弃学业的打算,准备像男子汉一样去打拼生活,撑起这个贫寒的家。父母却不同意,说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我去上大学,不然更没出路。我暗自苦笑,家里的情况我还是了解的,虽有放弃学业的不甘,却更有正视现实的痛惜。正在忧郁为难之际,哑巴叔上门来了。他进门跟父亲比划了一顿,最后撩开衣衫,从一个贴身的布口袋里,拿出一叠钱塞到父亲手中。父亲知道那都是哑巴叔拼命干活攒下的积蓄,忙推辞一番。直到最后急得哑巴叔一边指着我,一边“阿巴阿巴”的和父亲争吵,脸也红了,眼睛也瞪圆了,父亲才把钱收下,哑巴叔也开心地笑了,对着我竖起一个大拇指,转身离去。当时我被感动的心里发酸,虽然我听不懂哑巴叔的语言,但我深知他的心意。我暗自下决心,一定要好好攻读,以后出息了,要报答哑巴叔这份厚重的恩情。
后来我大学毕业,留在了城里,省吃俭用把借哑巴叔的钱还上了。但是城乡毕竟距离遥远,只有在节假日才有时间回老家看看,自然也会给哑巴叔带点东西。每次哑巴叔见到我很是开心且满足,这些从他发光的眼神中便可以看出。我也总会准备一些酒菜,跟哑巴叔小酌几杯,尽管我听不懂他的语言,但从他的比划和表情中我就能猜出他的意思,所以每次都很尽兴。再后来我结婚了,在老家按照旧俗办的婚礼,我清楚记得那几天哑巴叔一直跑前跑后地跟着忙活,烧火、刷碗、搬桌椅,别人不乐意干的他都抢着干。我们全家喜容满面,哑巴叔也是满脸带笑。
一晃又过了几年,我把父母接到了城里,回老家的次数更加少了。那年清明节回去给祖父母祭扫,特意拎了点东西去看了看哑巴叔。他老宅的院子里没有了我记忆中的整洁,好多东西左一堆,右一撮的,而且墙角还有几株野草也没见拔除,这在以前是不可能有的事。进屋里也没有之前那样洁净了,还充斥着一股怪怪的味道。哑巴叔正盖着薄被躺在床上,难道他病了?我急忙轻喊了一声,他骤然坐起身来,倒是把我吓了一跳。他依旧双眼放光,拉着我激动地“阿巴阿巴”着。见他没事,我的心才放下来。与他聊了一会儿,我便起身要走,他着急地拉着我比划——要留我吃饭。我说赶回城里还有事,再晚就没大巴车了,等下次再回来看他,趁他不注意,我把提前准备好的一千块塞到他衣袋里。我感觉他很不情愿地松开了我的手,眼睛里满是不舍,却又无可奈何。此时我才感觉他真的老了,不只是头生白发、皱纹满布、身材佝偻……他开始恋惜人了。
堂弟送我去车站的路上与我说,哑巴叔近一年身体不是很好,总是这灾那病的,外面的活计早就不干了,靠着先前存的积蓄和侄子们的接济过活。之后与堂弟通电话,我总要问下哑巴叔的近况,总是答复还那样,并说人到岁数身子只会越来越差。待春节时通话,答复是卧床不起了,侄子们也没有时间天天陪在身边照料,受了罪了。我让堂弟帮我送过去一千块钱,聊表心意。其实,我一直想回去看看他,结果疫情管控和琐事羁绊连清明节都没能回去,终未遂愿。谁知今天从堂弟口中得知,他就这么突然去了,心中真是五味杂陈。
哑巴叔走了,就像一株没人关注的野草到了深秋,就像一棵子夜以后的流星划空陨落,就像海中万千浪花他是最普通的一朵。但是我在乎他,敬重他,从心底缅怀他,不只是他吓唬过我,疼爱过我,帮助过我,救过我的命……忆起过往,不由得哽咽加剧,热泪潸潸了。
哑巴叔,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