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那年麦黄(散文)
当布谷鸟“快黄快割”的叫声响彻村庄时,南头塬上的麦自南向北一浪一浪黄了过来。
南头塬的这片土地是僧念村最好的地,展样样的一眼望不到头。每年芒种节气一过,整个塬上便成了金色的海洋,风吹过,灿黄的麦浪此起彼伏、汹涌澎湃。偶尔,有野兔从麦浪中钻出,倏的一声,没入麦浪。
我家在塬上有块地,东西窄、南北长,4亩7分地,北面地头只有21耧。通常,南头的麦已熟透,镰一搭到麦秸上便“噗噗”往下掉粒,北头的还黄里泛着微青,抓上一把穗子,在手里掂一掂,仍能感觉到穗头沉甸甸湿气还重。
父亲可不会等麦全熟了再割,那样南半边的收成就会因为落粒打折扣。看到塬上开了镰,别人地里开始割麦,父亲便会拿上一张镰,在我家地里从北头往南走,走上几十步,用镰刀割几穗麦,两手搓搓,把麦粒放进嘴里,嚼几下,咽了,再往前走,到了最南头,圪蹴到地垄上抽烟,抽完一支,将烟屁股插进虚土里,再扒拉些土盖住,挺直腰说,麦黄一晌,割倒过个晌就熟了,明早割。
父亲的一句话,我家当年的夏收就开始了。
我家五块麦地,南头塬麦来得最早,割完南头塬就是风枝头、车(ca)活道,最后大堰里、小堰里。天气不搁捣,七八天麦就全割完拉回打麦场了,然后就开始摊场、碾场、扬场、晒场,最后入仓。
整个收麦的日子,全家出动,割的割,挑的挑,拉的拉,没有一个闲人。父亲割得快,割两耧(四行)在最前面扯巷子(读hangzi,指排在最前面的人割两三镰后把手里的麦秸放下,后面的跟着前面的堆放),我和弟弟割得慢,每人割一耧,两个妹妹年龄小,两个人割一耧。母亲一大早起来就做饭、送饭。饭送到地里,母亲和我们一起吃完饭,拿上镰刀割半晌,然后拖着疲惫的身子急急忙忙赶回家,给我们熬绿豆汤、准备午饭,好让我们一回家就能喝上清热解暑的绿豆汤、吃上可口的饭菜,甚至能空出点时间躺在炕上迷瞪一会。逢着年景好,父亲会提前一两天雇三五个忙工(帮忙割麦赚钱的麦客)。有了忙工,母亲连带我们兄妹四人就都松口气,母亲和两个妹妹只负责做饭、送饭、送水,母亲也就有充足的时间把饭菜做的更加可口。父亲带着忙工天微亮就到了地里,趁着清早凉爽,几个人拉开架势,你追我赶,谁都不说一句话,偌大一片地,除了风声和偶尔的虫鸣、鸟鸣,就剩下“沙沙”的镰刀割断麦秸的声音了。
有了忙工,我和弟弟下午不用割麦,拉上平车(架子车),把他们割倒的麦装上车往麦场拉。拉麦不算事,我拉着弟弟推着,一溜烟就回去了,可要把地里的麦担到平车跟前,就费劲了。南头塬上还好,起码平车能正常通行,剩下的几块地平车都到不了地口,需要把麦从地里担到平车边再装车,可费老劲了。
大堰里2亩3分地,通常年景能打一千四五百斤麦。因为产量高,各家都把堰地当成宝,一沟地全种麦,每块地里只空出大概一垄地宽窄当路,让上下地里侍弄庄稼的人走。没有平车走的路,每年夏收,只能把割下的麦担到公路上装车。从沟里往公路上担,捆麦就成了技术活,割的时候有意把秸秆留长,麦索放好后,按照麦穗头一把一把、一左一右往起垒,捆好,必须是中间紧两头乍起来,不至于“跳担”,然后插上麦担,我和弟弟就开始往公路担。堰里到公路,说有路,其实都是羊肠路,一面是高垄,一面是深沟,担上麦,一直上坡,看不见前面的路,只能低着头看脚下,感觉到要拐弯,得提前把肩换好,换不对肩要么把一担麦扔沟里,要么连人带麦掉沟里。弟弟因为年纪小,有几次换不对肩只好把麦扔到沟里,母亲知道后,心疼得直掉泪,不是因为那几担麦,而是心疼弟弟。
在生产队的那些年,因为祖父、父亲都在外面工作,母亲在家照顾多病的祖母和我们兄妹,家里没有劳动力,虽然每年父亲都按时缴纳口粮款,但队里分粮食的时候,最小最次的堆就是我家的。队里分玉米通常是晚上收工以后就地分,一家一堆,有“劳力”的会有意将长的饱满的棒子放地中间,没“劳力”的就是长的小、歪瓜裂枣的放地头,领的时候母亲还要受那些“劳力”的奚落。记不清有多少次,在漆黑的夜晚,母亲带着我和弟弟在玉皇爷沟里往家背玉米棒子,母亲提着自己做的灯笼,走在前面担心我和弟弟在后面害怕,走在后面又担心我俩看不清前面的路滑倒,就一条羊肠小路,母子三人相互提醒、相互依赖,深一脚浅一脚将玉米背回家。母亲不顾劳累,选几个还有些嫩的棒子煮上,一会儿,满院就都是玉米的清香和我们母子的欢笑声了。
有一年,收了夏,队里给每口人分了十七斤未晾晒的麦子,过了夏,说亏下了,又让每口人退了四斤半干透的麦。一口人一年的细粮就是十来斤麦子,粗粮也没有多少,红薯、土豆、南瓜、豆角,春天挖野菜,夏天摘野桃、野杏,秋天苜蓿,能填饱肚子就行。想想,那年月,能活着长大,父母真是呕心沥血。
包产到户那年收完夏,望着场里一大堆麦子,金灿灿的,颗粒饱满,祖父笑得合不拢嘴,“这么多的麦子怎么吃得了?”弟弟一步奔进麦堆里说:“一天一顿白面馍。”惹得祖父、父亲笑着骂着把弟弟从麦堆拽出来。
僧念塬上把夏收又称“龙口夺食”,芒种过后三五天开始收麦,逢着半个月的晴好天气,经过割、拉、摊、碾、晒等多道程序,家家麦子入仓,皆大欢喜,晚饭偶尔还会喝点小酒。遇上天不作美,隔三差五下雨,有时还有冰雹,那可是要人命了,有一年,竟然下了连阴雨。
那一年,才过了芒种没几天,麦来得早的开始割了,更早点的也就陆陆续续地逐块地的割麦、打场、晒场。我家南头塬的麦割下放在地里,准备过了晌往回拉,不想午后开始下雨,一下,就是十来天,天晴了,地里麦穗上的芽比麦穗还长,好不容易把麦碾下能晒场了,又下了半个月雨。那些在穗上长了芽、在麦场淋了雨的麦粒,见不到太阳,又没地方通风,家家只好揭了席子摊到炕上。那些日子,到处弥漫着捂了的麦子的味,酸了个酸。捂了的麦磨的面发黑发粘,馍吃到嘴里不拿筷子捅一下就粘牙上了,咽不下去。做成面,下锅一煮,断成半寸长短,母亲说,一煮就是一锅“糊涂”。
这些年,地还是记忆中的地,只不过大部分已经退耕还林。原来碾一千四五百斤麦子的大堰里,槐树长的碗口粗细。地边,不知哪年,被村里下去的雨水冲了一个很大的豁。没有退耕还林的地改茬种玉米了,玉米销路好,又不忙人,秋后棒子掰下来,直接就能卖。
没人再去想着割麦、担麦、摊麦、碾场、扬场了,也没人再想着体验夏收过程中累并快乐着的忙碌而紧张的生活了,现在的好多年轻人认不清犁、耙、碾子、耧,分不清驴、骡子和马。时代进步了,那些落后的生产方式逐渐被淘汰,一如大浪淘沙。而,那些年收麦的记忆,却始终萦绕在我的眼前,挥之不去,挥之不去……
芒种以后,整个僧念塬上,再不见金黄的麦浪,也不见忙碌的麦客,只有布谷鸟依旧鸣唱着“快黄快割”,提醒人们,节气是芒种了。
芒种过后三五天,僧念塬上该收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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