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摆渡】警察故事(散文)
一
那天下午,都以为是个普通的广场集合,要为市里的城市运动会出席开幕式。谁知集合点名清点人数后,分管刑侦的局领导发话,所有人员听从命令,一律乘坐大客车到HN省去执行任务。
所有人按照安排默默地等车。我被分配到一辆车上,临时指派九名女警由我负责,其余全是男警。我一数,加上我正好十名女警。看来市局早有安排,只是行动保密,临上车才知道要去异地办案。上了车,回头一看,后面还有一溜烟十几辆车跟在后面,这让我陡然觉得,此次行动,任务非同一般。
车队一路向西疾驰而去,大家都脸色凝重,沉默不语,注视着出窗外的景色急速闪过。
几个女警和我同乘一辆车,有两个和我年龄相仿,其余都是年轻的女孩子,从未出过远差,纷纷好奇地问我要到哪里去,到底去干什么。其实我也一无所知。电视剧里演的警匪片总是紧张刺激,高光频现,其实只有真正的警察,才知道这份职业更多的是平淡和枯燥,一个案件的破获,必定在前期做了无数默默无闻的工作。如深潜在大海里的冰山,外人永远只看得到露出海面的一角,甚至只是这个角的某个侧面,某个原点。
女警小佳参警还不到一年,这个秀气的小姑娘因身体不适面色有些苍白。我给她换了个宽敞些的靠窗的座位,嘱她好好休息一下。
行驶了近四小时,天色已黄昏。车窗外的树影一晃而过,绿色的树叶渐渐在夜色中变成深黛。车窗外灯火渐次闪烁起来,车辆停在高速路上的一处服务区。前面已有人打前站,我们随即下车吃晚餐。
老何是一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平时在指挥中心负责接处警,派出所工作多年,现在调来机关也不到半年。他走在我前面,一手端着打饭的托盘,一手递给我一双一次性筷子。所谓晚餐,就是在这个陌生的服务区吃一顿非常简单的自助工作餐。我知道指挥中心一般对全局的安排要预先知道的多些,于是便问他这次是什么任务。他压低声音告诉我,是跨省押回一批电诈犯罪嫌疑人。市局刑侦支队在两省公安厅的统一部署协调下,将在HN省作案、但户籍所在地归属我们本地的这批嫌疑人全部押回审理。因人员太多,在沿途又不能耽搁,所以这次派出这么多警力出发。而且还有不少电诈嫌疑人是女的,所以安排了十名女警随行,方便搜身和押送。
从他简短的叙述中,我知道了此行的任务。我和其余几名女警坐在一起吃饭,也简单讲了一下此次的情况,让她们都有个心理准备。
小佳一直挨着我坐,吃完饭我陪她在服务区买了些必要的卫生用品,又打了满满的一壶热水装在杯子里,给她敷在肚子上以缓解不适。短暂的补给之后,全部民警各就各位,都回到各自的车辆和座位上,全部着装规范整齐,表情严肃。大家都知道,时间上肯定没有任何缓冲,是连轴转的二十四小时甚至四十八小时任务。
我预感到晚上肯定没有睡觉的时间,于是和另外几名女警交待,尽量在车上休息会,哪怕打个盹也行。
小佳孩子似地将头靠在我的肩上。也是,这个九五后小花,可不只比我孩子大几岁么。以前带的好多实习生比她更小,实习结束了还给我写封信放在办公桌案头。记得一个山区的小女孩很内向,她说我像妈妈一样指导她,给了她温暖的帮助。其实那个女孩我挺喜欢她的,做事认真一丝不苟,进入角色很快。眼前的小佳和她很像,不过小佳性格要活泼许多,表达感情也有着她们这个年龄段的亲昵和乖巧,一口一个“姐、姐”地叫得我心都融化,也很知道分寸,撒娇得让你那么喜欢。真不知哪个男孩子有福气可以娶到她。
二
抵达目的地,车停在一幢大厦寂静的院子里。全体人员下车列队,听统一指挥。领头的刑侦副支队长简要地说明了此行任务,果然是个跨省大型电诈案,今夜就要在此地全部做好前期材料,然后将嫌疑人连夜带回原户籍地,也就是我们公安局,履行手续后全部关押到看守所。
从一处狭窄的楼梯上到四楼,蓦然发现这个大厦内部真是别有洞天。偌大的一层大厦被电诈分子全部租下打通,成了他们一个巨大的工作室。电脑摆放在工作台上,如工厂里流水线上的操作机器,一眼望去竟然看不到头。平时他们有专用的通道上下楼梯,为防止逃窜,现在早就被封死了。因此我们上来都是走另一处狭窄的楼梯。
其实,他们所使用的,都是些老生常谈的诈骗伎俩,但有专门的营销手段,每天还上课学习,并布置任务,利用网络售卖所谓的强身健体滋补壮阳的假药,跨省跨境全面撒网总有人上当受骗,涉案金额巨大。那些语言套路还被记在本子上,象学生做功课一样,这次也和电脑一起作为证据打包带回。其实从事电诈的都是些很年轻的男男女女,有的刚踏入社会就被高薪诱惑加入了这个行列,越陷越深,想回头也失去了人身自由。真正的大头目早被控制起来,我们的任务就是给这些嫌疑人搜身、捺指纹、填写必要的材料。
由于警员分组进行,分工明确,工作进展得也快。但犯罪嫌疑人太多,有近三百人,一眼望去乌拉拉的一大片,真正执行起来是个巨大的工作量,如果今晚不能完成任务,这些人员的安置也是个问题,所以必须连夜完成。考虑到小佳身体不适,我们又要加快进度,于是找来了刑侦支队一个叫皓文的帅小伙帮忙。皓文警校毕业,比小佳早两年加入警队,工作经验还是有的。后来我想可能是小佳刻意挑的,或许两人互相看对了眼,一些故事正在悄悄发生。
工作紧张进行着,夜越来越深了,特别是过了午夜之后,是最难熬的,那种困倦和疲惫如看不见的病菌一样在我们周围传染。工作效率明显迟缓下来。于是调整策略,轮流休息一二十分钟再上阵。趁倒一杯热水提神的间隙,我在过道又看到老何。他目光坚定地在做讯问记录,好象不知疲倦似的。这个男人,平时没一句废话,沉默得象一块岩石,真正工作起来还有几分姿态的,专注凝神,也有气势。
不知不觉间,暮霭渐渐散去,晨曦降临,东方显露鱼肚白。经过一夜的折腾,大家个个蓬头垢面,我趁机在洗手间整理了一下头发,胡乱用湿纸巾擦把脸。回头看小佳,脸色还是那么好,肤白亮眼如一弯新月,皓文呢,在女生面前更是英俊神武,连警服领角都端端正正的无一丝褶皱。男女搭配,干活不累,还真有几分道理。年轻真好!
早餐之后,重头戏来了。要把嫌疑人全部押上车,要求严密监控,防止脱逃,一个都不能少。十个女警此时分成两两一组,负责押送女嫌疑人,严密看管,即便中途上厕所也是分期分批,跟出跟进,一点也不敢马虎。小佳还是和我一组。警花们办事杠杠的,没有一个人叫苦叫累。尽管眼泛秋色,但都打起精神,睁大眼睛,看不到一丝倦态之色。
车辆有序行驶在高速路上,但黎明的雾却越来越浓了,这是早晚温差加上空气湿度引起的。不过开车的司机都是有经验的老师傅,我们办案的时候他们在补觉,现在应该有足够的体力精力开车。车辆朝原路返回,渐渐驶出了HN省,踏上了回家的路。那些女嫌疑人也知道再不可能找出什么妖娥子理由逃脱,都一个个规规矩矩矩地坐在座位上。
突然,砰的一声巨响,意外发生了。
三
市局举行了盛大的欢迎仪式。
一切按照市局和地方政府安排,把这次重大跨省追逃电诈案件作为重要的战果进行宣传,相关领导站在升旗广场的主席台前发表豪情满怀的讲话,还有记者现场采访警务人员。仿佛英雄凯旋,地方政府把这次警方的获胜归来作为宣传亮点,嫌疑人被套上头套,一个个被押着从警车上下来,电视台的摄影机架在广场上,闪光灯和摄像头对准每一个下来的警察,仿佛在拍电视剧。这么大的有影响的大案要案,是难得的现场追踪报道,再说现在打击网络诈骗声势浩大,就要给犯罪分子一种强大的威慑力。
现场气氛热烈盛大,很多人并不知道路上发生了交通事故。我很不习惯对着镜头,又牵挂老何那辆车,就找个时机溜了。小佳追上我,担忧地连声问:“姐,姐,你说老何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老何在三天后醒来,躺在省城最先进的医院的重症监护室。他和另外三名战友同乘一辆警车作为先遣部队回市局。在开往一个岔路口时,一辆大型货车向他们乘坐的警车撞来,砰的一声,警车连打几个滚,最后侧翻在了路边,把高速路旁的栏杆撞得断裂。因为都系着安全带,在同一辆车上的人,包括司机都只受了一点轻伤,只有老何坐在后排中间的位置上,发生车祸时他被巨大的惯性甩了起来打了几个转转,脊椎受了重伤。命是保住了,但接下来能否康复却是个巨大的未知数。
因为要给老何报因公负伤的各种资料,我才近距离地了解老何的工作家庭和生活情况。原来老何早就离了婚,他的老婆几年前就离开了他。有一个儿子还蛮听话,就是成绩一般,本来也想子承父业当警察,考了两次公务员都没过关。儿子很小就由老何一人抚养长大,他离婚后也没再成家。真是绳子往细处断,这漫长的康复期躺在床上,谁来照顾他?
又听和他共事多年的同事说,老何这人平时话太少,和老婆闹矛盾了就干脆不回家。以前周末就在派出所值班,现在调到市局就在指挥中心值班室,夜班几乎被他包了。老婆想找他闹都找不到人,久而久之感情淡了,老婆走了。据了解他的同事所说,是老何太不擅言词,又不会哄老婆,还搞分居冷战,时间长了谁受得了。不过对他的为人都还交口称赞,做事认真负责不说,还总把困难揽在自己头上,哪个同事有什么事跟他说一声,都由他顶着。这次车祸要不是他把有安全带的位置让给别人自己坐中间,也不会伤得这么厉害。
老何躺在病床上,暂时由他的儿子照料,后来由单位出面请了专业的护工。但康复是个漫长的过程,既要有足够的医疗作为支撑,也要有老何自身的坚持训练来慢慢恢复。
最开始大家都关注着他的伤情,时间长了各忙各的又有几人记得他呢?那个石头般讷于言的男人,大概平时也没有多少朋友吧。
四
我和小佳还有皓文去看过老何几次。
自那次跨省执行任务后,小佳和皓文居然迅速走到了一起。皓文对小佳关心体贴,他不是女朋友身体欠安只知道说多喝热水的直男,他认真请教专家,每逢小佳身体不适,都会嘘寒问暖,送医送药。小佳也开朗大方,不象我们这一代女人羞于言说这些身体上的隐痛,她既不张扬又不矫饰,安然地接受皓文的关心照顾。大概就是这些细节氤氲成了他们的爱情吧。爱着真好,年轻的两人有时手拉手互相看着对方,眼睛里有星星。
我们去看老何,皓文和小佳一对璧人的相爱模样,有说有笑地打破了病房的沉闷压抑。老何虽然还是言辞不多,受他们感染,不时也会笑起来,模样也很生动。
后来,老何前妻回来了。她说怕儿子一个人照顾太辛苦,主动来接替儿子。那天,我们在病房里看到了从外地归来的老何前妻。其实也是一个好人,从眉眼表情就知道,贤惠朴实,我们还按以前称呼她为何嫂,她也不介意,对我们点点头,只默默地给老何翻身擦洗喂食等等,两人全程无交流。
有一次趁何嫂出去打水间隙,我跟过去与她拉家常。“真辛苦你了,何嫂。其实我看你们两人都是好人,怎么就走到离婚的地步呢?”何嫂叹口气:“离婚是我提出来的,老何开始并不同意。主要是受不了他的性格,什么都不说就喜欢憋在心里,你想和他吵架都吵不起来。我知道公安工作很辛苦,有时忙得什么似的好几天看不到他的人,可是一回家他要不倒头便睡,要不就接送儿子做家务,就是不会讲贴心的话。话少啊,闷嘴葫芦!”
我在心里叹息一声。其实婚姻真是冷暖自知,外人猜测也只能知其一二,最终合不合适只有自己知道。我不是婚姻专家,不过是按照组织安排与他们接触,多一些关心,上报各种资料情况而已。不过,与他们相处久了总有些感情因素在里面。
我心里真希望老何快点康复,何嫂能和他破镜重圆。
五
小佳和皓文结婚了,那天把喜糖送给老何吃,何嫂也在。
何嫂望着他们,祝福和羡慕的眼神被我尽收眼底。她悄悄对我说:“你看皓文就是会心疼人,嘴又乖,小佳真有福气。”我趁机说:“老何以前对你不好吗?我倒听说老何可喜欢你了。”何嫂有些羞涩地低下头:“其实我也不想离婚的,可是一有矛盾了他不沟通,他就躲在单位不回来,你说我有什么办法?要说他这人对老人孩子都不错,在单位同事也说他好,可是……”
我知道,老何这人是木讷了些,太缺乏生活情趣。现在都不缺吃少穿的,谁不想在精神上有个知冷知热稍微识点情趣的爱人呢?何嫂的内心我也逐渐懂得。何嫂继续说:“我又不要他当什么英雄,平凡人过普普通通的平安日子就好了。唉,要是我不和他离婚,也许不会发生这些事,老何兴许不会受伤。”
在后来的日子里,老何慢慢变了。他脸上多了笑容,望向何嫂的眼神充满羞涩的温柔。何嫂还是一如既往地照料他,在医生指导下帮助他进行恢复训练。那天我无意中看到一幕。何嫂用肩膀顶起老何,搀扶他起来走路,扶着器械训练。娇小的身材怎能承受老何的重量,我看到老何伸出手在给何嫂擦额头的汗。
小佳和皓文的第一个孩子出生时,老何已经可以坐轮椅了。后来上半身能够活动了。现在小佳的第二个孩子在孕育中,老何什么时候可以回归警营,我望着何嫂,在内心祈盼。何嫂已给了老何最大的信心,还有警营里这么多兄弟姊妹战友的呼唤。
我想到那天,我们一定要给老何来个欢迎仪式,那次胜利凯旋没有他,这次要用最热烈的方式,要用最美的鲜花欢迎他的归来。
对了,老何名叫何旗帜,一个很有年代感的光荣的名字。
2022年7月3日原创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