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老屋旧事(散文)
一
我家的老屋属林场早期的家属房,一栋四家,好像一根藤上结出的四个瓜。那时候,天南海北的人如潮水涌来,林场人满为患,吃住是最大的问题。说到吃,还简单些,随便支起口大锅,一抱柴禾就能把锅里的热汤烧开。住怎么解决呢?先压个炝子再说吧!有这方面经验的人,在前边做,不会的跟在后面学。
挖开半面山坡,木刻楞,搭火炕,用大柴禾柈子,烧热了才能抵御严寒。在东北不会压炝子,就做不了东北人,就像黑瞎子蹲仓那样,要先找到能蹲仓的窝儿,才能越冬。生存的条件就这么苛刻,在这里站不住脚,什么美丽的大森林,什么能攥出油的黑土地,统统都是妄想。
东北的村落都是以群居的方式出现的,如果说地炝子还属于东北蛮荒时期的产物,那么,林场家属房的出现,便是这片大森林走向现代文明的开始。
此时还没有红砖,也没有像样的建筑材料,只有取之不尽的森林资源以及满腔的热情,这就是最好的建筑材料。于是,大家集思广益,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硬是想破脑袋,打破常规,一栋栋木质结构的家属房,就像一个个大蘑菇从土层里拱出来。
虽然是简易房,却有它的好处,让人从此摆脱地炝子的阴暗和潮湿,走向无限的宽敞与明亮。那时候的住房,把木材的利用率,充分最大化。如何让职工家属吃的饱,住的暖,决策人把民生考虑到最细致之处。
一排排大木枋子立起来,钉上木条做夹板,穰角大泥塞满其中可以保暖抗寒。里外再抹上掺有白灰的泥沙,即平整又美观,还上了一层保护层。门窗都是清一色的红松材质,包括房架子和房板和保暖的锯沫子,都十分丰厚。那时候,林场的制材厂日夜不停地加工木材,其他林场的职工,也在等待着木料呢,虽然加工出的是毛料,还是供不应求。
由这样的家属房所构成的村庄,所呈现出的新气象,是让人叹为观止的,这里所滋生出的生活气氛,是那么的浓烈。
新房的寿命长短,是要看木质结构的抗腐烂程度的时间长短。前十年是新房,后十年便是旧房。房顶红瓦的红颜色慢慢褪去,雪白的泥墙一块块地脱落,墙角和墙壁各处出现大大小小的黑洞,每一个洞都是那么的幽深,这是老鼠们长期坚持不懈的努力所创造出的成果。
老鼠之所以始终把混迹于人类生活之中,当成生存的目标,是有它们自己的生存理念的。它们像狗皮膏药一样贴附在人们的生活之中,想摆脱也摆脱不掉。它们上天入地,无所不能,这等功夫,真的让人佩服。
老屋的天棚是用牛皮纸糊成的。当初入驻新房前,为这个纸棚还颇费了些工夫。母亲把舍不得吃的白面都拿出来打糨糊,她自己说,这是好钢用在刀刃上。整整的一大盆白面糨糊,香喷喷的,立马就可以吃。把这样的糨糊刷到纸上,依旧香气十足,也为后来发生的事情,做了充分的铺垫。
天棚最初的样子是一排空木框,要先在上面糊层牛皮纸才可以。牛皮纸可是个好东西,它非常的厚实,不会轻易的破裂。牛皮纸就是洋灰袋子,也就是水泥,那时候的水泥都是用几层牛皮纸制成的袋子装成的。这种牛皮纸非常的耐用,把它裁成条,糊窗户缝,糊门缝,甚至糊墙缝,都十分胜任,就这么一层纸,便可以挡住来自外面的寒气。
二
那时候,家家户户的天棚都是一样的,条件就摆在那儿,谁家也不多啥。糊上一层牛皮纸,然后再糊上一层报纸,就是家家户户一个模样的天棚了。我最早看到的各种报纸,就是在这时候看到的,不过,我的看点却与众不同。这是一个意外的作用,恐怕谁都想不到。那时候的晚上,是非常寂寞的。躺在被窝里,一时半会儿睡不着,便在天棚上那密密麻麻的文字间寻找自己的乐趣。我看到一个词条,便让哥哥去寻找,就好像是在猜谜语游戏似的。还别说,那个词条好像是捉迷藏的小淘气,就藏在看不见的角落里,找起来还真有些费劲呢。
我们睡着了,灯熄了,天棚那里来了动静。“登登”跑过去一个,“登登”又跑过去一个,并不时地在上面啃着什么。我知道,那一定是在啃报纸上的面疙瘩呢,这么香喷喷的东西,都便宜它们了。它们是怎么上去的?我在炕上还能闻到白面糨糊的香气,那老鼠的鼻子早就该闻到了。那时候,谁家的日子都不好过,谁家的老鼠还不是一样呢?有这样香甜的东西在做目标,老鼠们便顺着墙壁向上挖啊挖,坚持是最美的风景,坚持就是最终的胜利。它们登上天棚那一刻,被满满的食物所陶醉。
这些似乎还可以忍受。它们闹腾着,不知不觉习惯了。一溜的跑动声,好比夏夜里滾过夜空的惊雷,越是电闪雷鸣,越是让人觉得被窝的依赖感,是多么的让人亲近。
让全家人不能容忍的是,仓房里的大木箱竟然被老鼠盗出一个大洞,里面的储藏被糟蹋,着实让人心疼。那里有母亲储藏的大米和白面,她一直都是那么攒着,不肯粘一下牙。平时,我们是看不到的,只有逢年过节,或者家里来了贵客,母亲才会打开箱子,把白米面拿出来。
那个大木箱是由厚厚的柞木板制作成的,坚硬无比。母亲自以为是钢铁铸就的保险柜,是不可能打开的。谁知道,这个不可能把老鼠的牙齿面前,还是软了许多。没想到啊,竟然有这样坚强的老鼠,它们有切割机一样的牙齿。可以想象的出它们打开木箱时的情景,一定不亚于阿里巴巴打开了宝藏的大门,幸福像闪电一样击中了它们,让它们有些眩晕了。
母亲痛定思痛后,决定养一只猫。想不受老鼠的气,就得养猫。就这样,在老屋居住,我家便有了养猫的传统。
三
最初,我家养的猫,是一只黑色的花狸猫。刚抱来时,才断奶不久,很孱弱的样子,却有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放到炕上,还有些怯生生的,叫声也稚嫩了些。
也就是这样稚嫩的叫声,让躲在角落里的鼠辈们不敢造次。那天夜里,天棚里的马拉松长跑被吹了暂停哨,泥地里窸窸窣窣的竞走也被亮了红牌。第一次这样安静,让人有些不能接受。小猫不明就里,兀自安然而睡,居然还打起呼噜。有它在,不知道为什么,我有了一种安然的感觉,那一夜,让人酣然入梦。
小猫来到我家不久,便建立功勋。屋里的一个墙角,有一个大洞,小猫窥伺已久。它静悄悄地守候着,一动不动。我们来回出门,也一丝一毫都干扰不到它,这份专心致志的样子,就是一只猫该有的样子。
我们的期待没有多久,便见收获。这天,它真的在这里按住一只大老鼠!呀!这只大老鼠比小猫还要大呢,竟然都能降伏,让人吃惊不小。母亲喜滋滋地说,别看秤砣小,压千斤啊!真的是这样,这一次捕鼠成功,确立了它在我家的位置。
有了这次的成功,让小猫信心百倍,随着时间的推移,它很快便把家里的鼠患清理干净。而邻居家的鼠患日益猖獗,小猫主动出击,见鼠必灭,在这般大餐的伺候之下,不到一年,小猫也很快长成一只壮硕威武的大猫。
有一天,邻居张大婶来我家,控诉我家的猫。她家刚买了一条鱼,挂在仓房里,还没有吃呢,就没了。这两天,我家的猫一直在那里转悠着,就认准是它干的。
我家的猫从来就不偷嘴,可是,张大婶来找,母亲却没有计较。她把张大婶劝回家,便去供销社买回条鱼,送了过去。这时候,母亲不能断定是不是自家的猫真的偷嘴,哪有枕着鱼睡觉猫?有鼠肉吃,固然可以饱腹,真的有鱼在嘴边,它能抗拒诱惑吗?母亲是这样理解的。
邻里关系非同寻常,不能为一点点得失而破坏了这种关系。在这一点上,母亲做的始终都非常的好,也让邻里关系上升到不一般的高度上。
这一顿鱼让猫给吃了。我至今都在感念着这顿鱼,现在看来,已经不是一顿鱼的事情,包容与忍让,其实是不容易做的。迈出这一步,得需要多么大的气量,谁做了谁才会知道。
四
猫回来了,它受伤了,一只爪子血淋淋的,走在炕上便留下一朵朵血红的梅花。母亲一声惊叹,大猫一下子倒在炕头上,似乎卸下了许多负累似的。它哀怨地叫两声,便呼呼睡去。
它的一只脚大概是被夹子夹到了,它是经过怎样的挣扎,才挣脱了夹子,回到家里,不得而知。母亲给上了些药,用纱布包裹了一下。大猫一动不动,任由母亲去做。
很快,大猫痊愈了,只是,它又一次出去,便再也没有回来。母亲说,公猫不恋家,再养猫就养母猫,它不会哪里都走的。
如母亲所想,我家被迫有一次养猫,鼠患死灰复燃,并且日益猖獗,让人不能忍受。
这一次养的是母猫,却有另外的境遇,让人心里五味杂陈。在它第一次产仔的时候,不知道什么原因,母猫意外死亡。它死了不要紧,要紧的是留下的四只猫仔可怎么办?而且,是四只没有睁眼,不会吃食的猫仔。
母亲不忍丢弃它们,毕竟是一条条生命,来到这个世间,就有责任让它们活下去。可是这样的猫仔可怎么去养活呢?先用面糊,里面加些白糖。效果不会,面糊有些粘稠,用勺也不好往里灌,而且小猫很抗拒,弄得猫脸哪里都是,脏兮兮的,擦也擦不干净。
她打听到,有人家养了一只大母羊,正在产羔,有羊奶的。母亲便用自家的鸡蛋跟人家去换羊奶,一天一小瓶,两个鸡蛋就可以换回来。有羊奶做保障,小猫安然度过哺乳期,顺利地睁开了眼睛。到了小猫可以吃食的时候,便轻松许多,可以把小河鱼放到火炭上烤一烤,掰碎了拌到饭里,小猫们狼吞虎咽,相互争夺着,一边吃还一边“呜呜”叫着,一副凶狠的样子,这时候,它们也六亲不认,看着就觉得有意思。
它们长大了,母亲便四处去送猫仔,还好,有要的人家,很快就送了出去。善待生命,不是谁都能做到,每一条生命来到这个世上,都有活下去的理由。母亲这样做,让我感慨至今。老屋所承载的东西有很多,以善为念,让老屋充满了人性的光辉。老屋从亮堂堂到黑沉沉,便有着自己的兴旺与衰落。它也有它的年轻时光,而到了它的暮年,它便自然地归还于这片土地,这也是这片土地的最终定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