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摆渡】动物园(散文)
一
叩响宽大的山门,步入两侧山岭之间的一条蜿蜒的峡谷。
刚一踏进这个世界,有些忐忑,甚至有些亢奋。仿佛登上奥林匹斯山的云雾之中,寻觅神缥缈的身影;仿佛走下飞行器的舷梯,踏上另一个星球陌生的土地。我因这种亢奋而悸动,脚步凝重,小心翼翼,毕竟这不是我的世界,我只是一个唐突的客人。
这是另一类生命的寓所,虽然这里也不是它们生命栖息的那片原始土地,有的甚至是移民,来自地球遥远的另一端,但这并不妨碍它们整体存在,并把这座山林视为自己的领地。迁移是一种历史的进步,是文明的标注,也是生命逐渐走向幸福安逸的一条通道。任何生命都适应某种迁移,甚至人类,也在不断探究外星秘密,寻觅一个可以更为永久栖息的星球,在某个适宜的时候,像一群鸟儿一样飞离地球,穿过茫茫宇宙,降落在那个还不知道名字的星体上,掀开另一段人类历史。而它们则不必操心自己种类的前途命运,人类是这个星球的主人,正在尝试着安排它们的命运。所以,尽管它们出现在这片山坳里有时仅仅是为了满足人类的好奇心以及控制欲,可毕竟是一种有意义的迁徙。至少,它们不必兀自生发什么种族的忧患意识,为繁衍生息寝食不安,唉声叹气。人类会为它们安排好一切,包括恋爱和做爱。
穿过宽阔的中心广场,两侧山麓的绿荫掩映着各种精妙的建筑,像别墅群静卧在幽静的山谷,那就是它们风格迥异的寓所,足见这个世界的繁荣与奢华,远远高于人类的居住条件。
正是上午,不远处大海的晨雾正在慢慢散去,阳光渐渐强烈起来,三三两两的游客沿着广场边缘的树荫悠闲地走着,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舒适的微笑。是的,人们有资格这样优雅而矜持地行走在这片山谷,那是由优越感支撑起来的微笑,虽然这并不是他们栖息的世界。
当然,我也是这其中的一员,也带着某种优越感挤压出来的微笑,所不同的是,我的优越感没那么强烈,心底还悄然涌动一种神圣感,仿佛拜谒神祇之前的虔诚和悸动。
二
我抚弄被阳光照得有些发烫的光头,逡巡四周,想觅一条合适的线路参观。
我从不喜欢问路,即使走错,即使绕了很大的弯子,即使兜个圈子又回到原处,我也不会问路,更不会懊丧,反而会偷偷地笑。就因为我愚蠢过,有时,愚蠢也是一种快乐,甚至比精明更快乐。有一天,在散步的途中,我看见一个男人站在一棵梧桐树下冲着树干笑,笑得很傻很开心,嘴角甩到了我这边来,让我也随之快乐起来。虽然我不知道他在笑什么,但我知道他在快乐。与其像一个智者般神秘地笑,我更愿意像一个童稚的婴儿一样傻呵呵地笑,傻笑似乎更开心。
路径似乎有左右两条。大凡人们都喜欢顺时针行走,像流水一样涌动,我却喜欢逆时针,回溯人们走过的路,像逆流而上寻觅产卵水域的大马哈鱼。因为我不愿踩着别人的脚印却走着自己的路,这多少有些别扭,如同不愿随着别人的笑声而发笑一样,我更喜欢孤独地笑,像一只猴子躲在树杈上的笑,像一只蜻蜓在空中的笑,像一只蝌蚪在水下绿苔里的笑。当然,更在于我不喜欢看人类的背影,除了穿裙子的女人。
我沿着右侧踏上一段青色的理石路面,前面不远处有一座童话般的玻璃宫殿,圆形的穹顶像古埃及女法老克里奥帕特拉头顶的王冠,在阳光下闪烁出银子般的光泽。玻璃建筑门前的牌子上写着“热带雨林”。我并不很喜爱植物,虽然它们也很美妙。我更关注的是更具有时间感和空间感的动物,毕竟植物离人类似乎更远一些。我想绕过这座玻璃建筑,迟疑片刻,还是走了进去。
穿行在模拟的热带雨林之中,也是一种不错的散步背景。光滑的卵石小径在各种植物叶子的掩映中蜿蜒曲折。我在一株高大的榕树前驻足,树身前悬吊着无数根纤细的藤条,像褐色的瀑布一样垂落,有的还被编成女人细长的辫子,一定是某个心灵手巧女孩子的作品。我忍不住摸了摸,又摇了摇,那辫子就荡起来,像在奔跑小女孩的脑后快活地甩来甩去,我笑了起来。身旁走过两个女子,其中一个也掩着口笑了,大概我的样子有些憨傻。其实,她不必掩口,口罩已经遮掩了她的笑。她未必清楚我为什么会那样傻笑,当某种灵动的小东西在我视线里跳跃的时候,就会从心底漾出一股无与伦比的快乐。譬如一只皮球咕噜咕噜滚动,一只蜜蜂一上一下翕动,一颗水珠在阳光里坠落,一条小狗踉踉跄跄地跑动、跌倒等等,都会让我笑出来,是不出声的那种笑,会心地笑。
一排玻璃橱窗里,生活着各种热带雨林中的蜥蜴。一只美丽得令人瞠目结舌的蜥蜴趴在横枝上,身上斑斓着红黄绿蓝各种耀眼的色彩,躯干褐红色,皮肤皱褶堆积,绿色的头部像一片青翠的草丛,黄色的眼睛半睁半闭,黑色的眼球凝滞不动。它像一尊彩色雕像耸立,那种美丽很有些冷酷,令我不免惊悚。美丽总是与冷酷相伴,极致的美丽,往往就是见血封喉的利刃。也许,对它来说这些色彩并不够,它还能幻化出更为美妙的颜色,据说蜥蜴类大都有这种本能。有几个男孩女孩敲敲那层厚厚的玻璃,试图让它动起来。它理都没理,依旧半睁着眼睛盯着你,目光像冰凌射出来的锐利。
它叫红鬣蜥,生长在南美洲。它的美丽表述一种动物的繁殖焦虑,本意是用来取悦于异性,获得一次难得的交配机会。现在估计没有这种机会了。但它依然一动不动等待着,守望一次爱的契机。虽然恐惧,我还是凝视它许久,并非欣赏它的瑰丽。它用恒久的笃定和沉静,静静伏在自己的世界里,雕塑般一动不动,仿佛时间对它毫无意义。时间是生命最大的困惑,它却能把时间凝固成一块冷静的岩石,没有丝毫的浮躁,具足了神的定力。
我离开它,远离那个沉寂的世界,嘴角牵着一丝敬畏的笑意。或许,那也是一种对自我的嘲笑。
三
沿着游览栈道的木质悬桥,我走向动物散养区。
我走得缓慢,一些游人从身旁超过我,走到我的前面。那些女人的裙子从我眼际飘逸而过,渐渐消失在木栈道的尽头,成为我思想的一道背景。
游人中多是青年男女,或者年轻夫妇,以及小孩子,他们快乐而迅疾来来往往。他们恩爱和甜蜜的情形,适合游览动物园,适宜向动物界展示人类蓬勃旺盛的生命力,适宜宣告人类爱的能力。
确实,我似乎完全没有必要那么步履匆匆,奔向下一个目的地。把握时间最妙的办法,不是匆遽地消耗它,而是徐徐地聚敛,研磨,之后慢慢品味它的余香。在“热带雨林”里,还缓缓爬行着一些苏卡达陆龟,它们来自遥远的非洲撒哈拉沙漠。这些土灰色的家伙,像一艘艘航船在沙海游弋,顶着烈日沿着灼热赤道行走一生,四平八稳,不愠不急,把上百年的生命一秒一秒种植在沙丘上,应该也是一种享乐。
一阵孩子的笑叫声,把我引下栈桥,引到一片开阔的坡地前。坡地被半人高的木栅栏隔开,坡地上是大片的野草和坡顶几株稀疏的野树,几只一人多高的大鸟站在栅栏里侧,面对不少手里拿着食物的游人。我走进鸵鸟,站在栅栏边,栅栏粗糙的木头和鸵鸟的羽毛近乎一种黑灰的颜色,仿佛用鸵鸟一根根羽翅捆扎成的。我走进它不是因为喜欢,而是惊讶于它的身形。它硕大的身体,像一块巨大的鹅卵石悬在空中,下面是纤细的腿,上面是细长的略微弯曲成弓形的脖颈,以及格外灵动的头。我无法想象,它是怎样支撑着庞大的身躯行走如飞的。尽管我是人类,但在它面前,还是感觉相对渺小和孱弱。
一只灰色较浅的鸵鸟抖动着翅膀扑向一个小孩子,带着非洲沙漠燥热的风,它对孩子不感兴趣,而是把鸭子般的喙隔着栅栏递到孩子面前,孩子手里忐忑举着一条颤抖的黄瓜片,鸵鸟低下头,灵巧地把薄薄的瓜片啄进口中,长长的脖颈柔软地收了回去,像一条水的波浪,美丽地弯曲几下。小孩子惊恐地笑了,周边一群大人小孩也都喜悦地笑了,似乎这是一场美妙的人与动物的沟通。但鸵鸟不这么认为,它没有笑,它扭头扑向栅栏另一侧的另一条瓜片。或许,它觉得这并不可笑,甚至狐疑,人类究竟笑什么。在它看来,它与人类一毛钱关系也没有,它关注的只是清爽可口的瓜片。它没有时间与人类嬉戏,它在做它自己关于生存的事情,譬如多吃些瓜片消暑,然后去恋爱等等。
在它扇动翅膀的那一瞬间,我发现羽毛下面坚韧的皮肤上,均匀布满了一个个小肉苞,我熟悉这些小肉苞,是生长羽毛的地方。我的脚上正穿着一双鸵鸟皮的皮鞋,鞋面上也布满这些肉苞,只是都是乌黑的。这似乎有些诡谲,一类生命的存在或者死亡会给另一种生命带来福祉。所不同的是,食物链决定我有资格享受鸵鸟的皮肤,正如远古人把一片鸵鸟皮披在身上,在夜晚的篝火旁舞蹈,浑身羽毛哗哗响一样,这是人类的尊贵。
我觉得这件事有些严肃,就笑不出来了,还退后几步。我怕某只鸵鸟突然发现我的皮鞋,然后径直扑向我,尽管我手里没有瓜片。
四
山谷很安静,我沿着环形的游览路线继续行走。
散养区还有斑马、长颈鹿、羚羊、牦牛、骆驼、袋鼠等食草动物,这些动物依旧沿袭着古老的道德基因,目光善良地注视着围栏外走过的游人,仿佛在它们瞳孔中,晃动的不过是一只斑马、长颈鹿、羚羊、牦牛、骆驼,或者一只鸵鸟什么的。
转过一道弯,进入食肉动物散养区,道路开始沿着山体向上而去,一扇巨大的金属门横亘在两峰之间,刚刚踏上阶梯,我就看见山沟里的柏油路面上,有一只体型硕大的黑熊气哼哼地来回踱步,远处,还有几只熊横卧在柏油路面上,晒着上午的太阳。
人类其实与食肉动物更为接近,可能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人类就不愿与这类猛兽近距离面对面地接触,而且,它们也不会对一片黄瓜片感兴趣,它们坚硬的牙齿适合噬咬和撕扯肌肉、骨骼。这似乎也说明,食物链上越接近的就越容易成为敌人,但人类与狮子等猛兽是不是天敌呢?就不好界定了。不过,估计这些猛兽应该对人类没什么兴趣,柏油路面上散落着一些动物的内脏,那是饲养员抛给它们的,它们理都不理,应该吃得很饱了。
那只愠怒的黑熊在柏油路的末端停下,大概想要回到熊窝,那里有许多熊或躺或卧。另一头熊突然跳到路边,挡住第一头熊的去路,用头顶着第一头熊的额头,似乎要把第一头熊赶走。第一头熊气咻咻地哼着,发出愤怒的低吼,但这无济于事,第二头熊毫不买账,始终站在前面阻挡着。观景台上,游人们微笑着注视,甚至有的还用掌声来鼓励,似乎希望看到一场难得的血拼。是的,这确实是难得的场景,只能从电视镜头中能看到。但令人失望的是,那头愤怒不已的熊,似乎缺乏挑战的勇气和实力,除了低低的吼声外,没有任何一丝勇敢的动作。游人们陆续走了,脸上带着失望的微笑。
人类失望了。在人类远古的基因里,就奔腾着尚武的血液,搏斗与厮杀已然凝结为人类的一种英雄情结。但人类的终极愿望还是和平,不愿看到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惨烈场面,于是,只能转而把目光落在动物身上,渴望在它们身上激活萎缩了的英雄气节。人类有理由失望,把它们贵族般豢养的理由之一,就是为了看到它们原始的本性、厮杀的本能,可它们却如此懦弱和妥协,甚至堕落到了敢怒不敢言的境地,由此蒙羞的,不仅仅那只糟糕的熊,还有围观的人。他们对黑熊失望,对食肉动物失望,对动物园失望。他们那刚刚被点燃的亢奋火焰,转瞬就熄灭了。他们惆怅地离开,留下一缕嘲笑。
那黑熊沮丧地继续在柏油路上来回踱步,继续气哼哼地。天知道它是为了什么而郁闷和憋屈,也许是因为爱,因为争夺交配权,它喜欢某个穿着花裙子的雌熊等等,倘若如此,作为失败者、怯懦者,它已经退出了传宗接代的行列。好在,这里是动物园,管理者或许还会为它安排一个雌性的熊,让它们做爱,繁衍后代。不过,没人再关注它了。它永远也不知道,自己有多么糟糕,不仅在熊类毫无地位,在游人眼中,也是个孬种。
至于之后,沿途还有狮子、老虎等猛兽,但它们更热衷于和家族成员一起晒太阳,也有的躲在窝里,悄悄谈情说爱,没有时间来理会游人。游人更不会理会它们。
那条黑熊让人伤透了心。
五
我登上山间的电梯,准备离开动物园。
游人很少,只有我一个人站在缓缓升起的电梯上,阳光被电梯上端雾状的隔离板遮住了,不时有山体横逸的树枝伸到电梯旁,电梯嗡嗡的声音,让我多少有些孤独。
人类也是动物,但高级。所以人类按照自己的意愿来理解和支配其他动物。甚至,有时人类觉得自己已然不再是动物,而是动物之外的另一个物种。这种优越感让人类傲慢,就把人类的意志强加给自然。从文学上就能窥见人类的这种得意,譬如拟人化,就表述人类这种强烈的主人意识,把思想、情感、语言、动作等人类属性赋予动植物,让动植物以人类的形象存在。那只黑熊是不想发生冲突的,它用屈从的态度去化解矛盾,是按照熊类的生存规律确定的方式,它遵循的是自然规律。而我们却企盼它破坏自己的规律,按照人类的思维去大打出手,血拼一场,这就是“泛拟人化”。
如果推而广之,动物园本身是一种泛拟人化,养宠物也是一种泛拟人化,甚或养花种草也是一种泛拟人化。换而言之,人类文明在很大程度上是建构在这个“泛拟人化”基石上的。
经过三四层电梯辗转到达山顶,整个动物园转眼间就在脚下,透过茂密的树木,依稀可见山谷里一个个动物的部落,它们静静地卧在人类为它们设计安置的山沟里,像一块块儿童积木或方或圆摆放着,等待游人满足和惬意的笑声。
我走向离开的园门,也想笑,却没笑出来,但最终没憋住,还是笑了。是苦笑。
出了园门才发现,此园门非彼园门。我入园时走的是南门,这里却是北门。于是登上一辆小客车转回南门。那辆小客车车身涂着炫目的色彩,仔细看才发现画的是一只斑斓的东北虎,坐在车里,像骑在一匹猛虎的背上,山风送爽,很有些驾驭的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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