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温暖的辣椒(散文)
一
周末,离开喧嚣的小城,奔赴小镇。喜欢小镇,这里的水更清,天更蓝,月更明,心灵可以马上抵达宁静的空间。
到达小镇,先去菜市场。下午的菜市场很安静,只有蔬菜和海鲜摊位。买菜的人也少,小镇人的习惯是早上买菜。菜市场不大,光线稍显黯淡,有灰头土脸之嫌,但蔬菜摊位却显得清新悦目,蔬菜新鲜,品种也多,摆放整齐有序。走遍所有的蔬菜摊位,没有看到小米椒,只有青椒和黄椒,很是失落。爱吃辣椒,无辣不欢。青椒与黄椒虽属辣椒,却无辣味。只有小米椒不负辣椒美名,辣得有味。我颇为纳闷,问一个摊主为何不卖小米椒。她说,镇上能吃辣的人少,小米椒太辣,一直不好卖,现在大家都不爱卖了。恹恹而回,做晚饭因无小米椒,兴致大减,食欲全无。
晚上回老宅看望公婆。先生顺道提及我爱吃辣椒,没有辣椒就吃不香。婆婆听闻。说镇上应该有人种辣椒,明天她去找找。
第二天一大早,婆婆戴上一顶斗笠,去找辣椒。虽是九月,小镇依然如夏,阳光热辣辣的,处处花红叶绿,蝴蝶翩跹,毫无秋味。婆婆走过一条条土路,穿过一条条巷子,经过一户户人家的门前、菜园、鸡笼鸭舍,向乡亲们打听,终于得知一个远房亲戚家里种了辣椒。
到达亲戚家,婆婆的后背已湿,额头全是汗。亲戚家的门口果然有两株辣椒。此时辣椒虽过了季节,但气势不减,枝干笔直,叶子旁若无人地伸展,与光阴抵死缠绵。亲戚告诉婆婆:这两株辣椒是前年自己长出来的,大概是鸟含来的种子。也没怎么用心管它,倒长得好。因为家里没人吃辣椒,待辣椒成熟,就摘下晒干,碰到谁爱吃就送给他。得知婆婆来意,亲戚热情地拿出一小罐辣椒干给婆婆。
当先生把那罐辣椒干拿回时,我如获至宝,笑靥如花。打开,深情地凝视着这些辣椒干,就像凝视一座远山、一片云彩般地沉醉。轻轻拈起一粒辣椒干,如拈起一朵花似的小心。在我心目中,它比花更美。这种辣椒有点像小米椒,只是更小。它们被阳光和时间榨取了鲜艳的颜色和饱满的质地,干而硬,满是皱褶,并不漂亮,但我相信它们的体内依然存有万丈豪情。问及先生此辣椒的名字,他说是本地长出来的,叫土辣椒。
因有土辣椒,做中饭时劲头十足。准备用土辣椒炒酸菜。这是我最爱吃的一道辣菜。酸与辣,天生一对,酸凸显了辣,辣衬托了酸,如双剑合璧,又如巅峰对决。酸酸辣辣,喜欢这个词,念起来如击鼓之声,铿铿锵锵,振奋人心;又似暴雨敲在屋檐上,干脆利落,清亮悦耳。不吃,光想着就口水汹涌。
吃饭时,带着激动的心情夹了一口酸菜,酸得有味,辣得带劲。那种辣,温和而霸道,不似小米椒辣得烧心;还很香,不似花香缠绵、销魂,也不似肉香的浓郁,很淡,有深沉悠远的意味。这是一种久违的辣味和香气,撩拨味蕾和记忆,把我带到遥远的故乡,带回到年少的岁月。家乡也是一个小镇,和这个闽南小镇有着不同的风韵。家乡人酷爱吃辣,嗜辣如命。很多人家都有菜地,必种辣椒。家乡的辣椒,尖细,有绿有红,比这种辣椒大许多。夏天,辣椒成熟,家家把辣椒吃得激情四溢,爆辣椒,捣辣椒,拌辣椒,辣椒焖豆腐,辣椒炒空心菜梗……那是一个季节的狂欢,是辣椒的盛宴,让别的菜蔬望尘莫及。只是自从母亲退休进了城,我已多年未回小镇,自然也没有吃到那里的辣椒了。没有想到今天还能重温那种滋味。那顿饭吃得很香,很激动,非常感激婆婆为我找到这种辣椒。
把那罐土辣椒干带回小城,日日吃,日子变得有滋有味。很快吃光,深深伤怀,如一个女子失去她引以为傲的青春和美貌。难道土辣椒注定在我的生活中惊鸿一现,再难相见。再吃小米椒,竟觉无味。小米椒是现代农业的产物,快速成长,无视季节,四季皆有。而土辣椒,为传统种植方式而成,迎合节令,远离化肥和催化剂,只和阳光、风雨相伴,一派天然。小米椒的味道自然比不上土辣椒。
如今,凡是带土的就好吃,土鸡、土鸭、土鸡蛋,土猪肉等,只是难得。因为难得而让人稀罕。没有土辣椒,日子变得黯淡,吃饭也不够积极。多么思念土辣椒。先生看我天天惦记着,要打电话给婆婆,让她再去讨。我不想劳烦婆婆,忙制止。况且,讨来的有限,总会吃完。就像所有的美好终会逝去,徒留伤感。
二
先生最终还是偷偷告诉了婆婆。为了让我一直有土辣椒吃,婆婆决定种。
婆婆从年轻时就爱种菜,如今虽然年纪大了,身体大不如前,但还是种了几样小菜,一来打发时间,二来活动筋骨。自从家里的地盖了房子后,婆婆便把菜种在门前的沟渠旁。要种辣椒,已无地可种。婆婆就把辣椒种在花盆里,种了十多盆。
洒种,施肥,浇水,婆婆每天小心侍弄辣椒,搬进搬出,比种花更为精心。当嫩绿的芽叶冒出,一溜儿十多盆辣椒在院子里透着勃勃生机,像绿汪汪的春天。
婆婆经常打电话,告知先生辣椒的生长状况,说夏天辣椒就会长出,到时,我就不愁没有辣椒吃了。我在一旁听到,仿佛看到无数粒红艳艳的土辣椒朝我涌来,似闻到呛人的辣味。我怀着急切而甜蜜的心情等待着,就像等待一场浪漫的相约。
五月初,凤凰花红,荷叶青翠。再次回到小镇已是黄昏,落日妩媚而温柔,清风不急不缓,穿过小镇。走进婆婆的院子,看到婆婆正弓着腰,脸凑向辣椒边,似在探寻什么。那一瞬间,我以为看到了外婆。思绪飘到久远的岁月。那也是一个夏天的黄昏,金龟子在树枝间妖娆地飞,风里隐隐有青草的气息。我和二姐去菜地里找外婆。穿过一条窄窄的土路,拂去沾在身上的枝叶,透过暮色,我看到外婆弯着腰,专注地盯着辣椒。时光仿佛在这里重叠,一种消逝的亲切和温暖扑面而来。
婆婆看到我,和蔼一笑,那是沉淀了人世痛楚的笑,是从容面对人生的笑。数月未见婆婆,婆婆又老了一点,头上的白发在夕阳下闪着针似的光,额上的皱纹如门前的沟渠一般的深。我仿佛在婆婆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未来,莫名惆怅。婆婆喜滋滋地对我说,辣椒长出来了,燕子,快来看呀。那种语调似谁家的婆婆说自己添一个大胖孙子似的兴奋。
快步向前,靠近那一盆盆辣椒,如靠近我灿烂的理想。辣椒枝繁叶茂,有星星点点的小辣椒冒出,如小米粒。在众多的花木间,别有一番动人姿色,惹人垂怜。
整个五月,天气阴晴不定,小雨与大雨交织,阳光偶尔照面。那段时间,婆婆对辣椒照顾得更为仔细。如果下大雨,就把辣椒搬进屋子里,以免暴雨淋坏。如果太阳出来,又把辣椒搬出。
六月上旬,有部分辣椒成熟,婆婆一一摘下。因我未回,就把辣椒烘干或晒干,装在罐子里,托来小城的亲戚带给我。
捧着那罐土辣椒干,感受到婆婆对我的爱,非常感动。对我而言,一粒辣椒里隐藏着最美的人间烟火。日子里因有了土辣椒干,又有了万千滋味和美好期待。
三
辣椒不断成熟,婆婆每天忙着摘辣椒,晒辣椒。
那天上午,阳光很好。婆婆照例把土辣椒铺在笸箩上,放于天井上晾晒。土辣椒已晒制半干,只需再晒半天,就可干透。午后,风起云涌,艳阳杳无踪迹,雨突然倾泻而下,带着一股戾气和霸气,打湿了天井的花木,也打湿了笸箩里的辣椒。此时,婆婆正准备回房休息。听到哗哗雨声,三步并做两步,冲向天井,去收辣椒。天井里滑,婆婆捧着一笸箩辣椒,滑倒在地,发出旷世的尖叫。那些辣椒如雪花飘洒,落于雨水中,以嘲讽和坚强的姿态面对天井里那片有限的天空。
我一路自责,怀着愧疚之情赶到县医院。医院里到处散发着古怪的药水味,搅得我的心越发的乱。走进病房,婆婆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却很平静,仿佛她只是躺在床上休息。婆婆的左边挂着一个吊瓶,右手骨折,缠满白色的纱布,五天后需手术。
看到我和先生来了,婆婆微笑着和我们打招呼。
骨折定是很痛,我无法想象的痛。婆婆却很淡定地和先生聊天,问我们的生意怎样;问小城的天气;问先生和我的身体好不好。当先生说到过两天他来医院照顾时,婆婆又担心我晚上一个人会不会害怕。又说自己连累了全家,颇为懊恼。
婆婆看我闷闷地坐在那里,似体会到我的心情,安慰我道,种辣椒并不全是为我,她爱种,因为觉得辣椒好看。又说老人家摔跤很正常,这是命中的劫数,让我别想多了。
深夜回到小城的家,看到厨房里剩下的半罐辣椒干,感慨万千,觉得里面装的不是辣椒干,而是婆婆的一颗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