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乡巴佬，土包子，不老老实实呆在农村，城里是你们这些乡巴佬呆的吗？臭烘烘的……”
　　 正在做早饭的李阿姨起先听到门口“唰啦”一声，也没在意，紧接着听到连珠带炮的骂声，她看一眼老伴，老伴眉头皱起，赶忙进了卫生间。她怔住了，勺子拿在手中就像神话故事中的定身术定住了。老伴从卫生间出来推了她一把：“愣啥了，管她哩，做饭去。”李阿姨不服气地看一眼老伴：“哼，就会装好人。”李阿姨冲着丈夫跺脚，咽下一口委屈开始做饭。不大一会，楼上又开骂……
　　 这时，李阿姨的怒火就像一颗弹力球在胸中滚来滚去，沉思一阵又继续滚动。最后“咣”一声扔下勺子要冲出去，老伴死死拽住。老伴把她按在厨房的凳子上安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由她闹去，我们不理她也没劲了。我们初来不能和邻居闹矛盾，我们毕竟是农村的。”李阿姨气得脖子都红了。
　　 大概是楼上的骂够了，不骂了，李阿姨老两口才打开门，气得老两口差一点背过气：水房门把手上的几串萝卜干撒了一地。老两口把萝卜干收拾起来，不时有上班的上学的用奇怪的目光看着。
　　 李阿姨在纪检委工作的儿子抽调到市委工作，要求乡下的父母来看家。老两口本来不想去，家里的萝卜吃不了就浪费了，带到城里又没地方放。老两口就把这些萝卜慢慢洗净，切成片晾在小区花园的护栏上，谁知一场大风刮得四处飞舞，影响环境。正好这几天天气阴沉着脸，时不时飘几点雨花。李阿姨家的阳台也被衣服霸占，挤兑得萝卜干无一席之地，李阿姨才在水房门把手用铁丝串起来。
　　 捡起萝卜干，老俩口闻了闻，老伴说萝卜干有一股馊味，都是天气整的。李阿姨说就是有味儿也不至于啊，我们初来这里，这世上还有没见面的仇人？老俩口相互诉苦，再也没有比此时此刻的心情更糟糕了，羞辱，气愤。
　　 李阿姨本能的仰起头怒视，眼睛圆睁。“看啥看，乡巴佬！”楼上女人从护栏探下半个身子，摆开对阵的架势。李阿姨心中怒火燃烧，圆盘脸通红，眉毛拧在一起，就像一头暴怒的狮子，随时想扑上去咬人。她跳起来“我是乡巴佬就该受你城里人的气，太欺负人了！啊……”一声嘶吼，向楼上冲去，由于过分的激动，被楼梯绊倒，磕碰得膝盖很疼，她咧了咧嘴，咬咬牙，顾不上疼痛，一瘸一拐还要冲上去。老伴拉着她不放：“都多大岁数了，忍一忍。”楼上女人一脸嘲笑，不屑。李阿姨气坏了，企图甩开丈夫，可丈夫拽得死死的。“厉害呀，乡巴佬，想打我？上来啊，我还没见过一个乡巴佬进城能耍出威风，我倒要开开眼界！”
　　 楼上的不断挑衅，李阿姨气得跳脚。围观的几乎堵死了楼道。没一个出来劝架，只有老伴不住地说好话劝李阿姨，说得口水都溢出来。李阿姨看一眼围观的人，他们个个都像看演出，演出没完他们不会离去。罢罢，罢！再闹下去真丢农村人的脸。咬咬牙，忍一忍。
　　 二
　　 李阿姨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活了大半辈子还没受过这样的窝囊气。老伴不住地劝说：“这是城里，不比我们农村，打打闹闹过去了。城里人有心机，说不定我们回去了留下后患给儿子惹麻烦，楼上楼下的躲又躲不开。”李阿姨扭过脸，不愿听老伴的话：“城里人怎么了？城里人就霸气，欺负人，我们招谁惹谁了？不就是晾晒一点萝卜干嘛……”李阿姨一直在呜呜……
　　 整个楼上楼下谁都知道李阿姨就是门外晾点土特产也不至于受到楼上的辱骂，可他们谁都不说句公道话，好像怕这个“母夜叉”。嘿嘿！真猜对了，楼上女人绰号就叫母夜叉。曾经，她死去的老公就是开发本小区的开发商，加之收养的儿子在市政府上班，还官位不小。
　　 那一夜，李阿姨翻来覆去睡不着。来城里没多久就闹了这么一出，说真的，她不愿意来城里呆，是儿子喊她来。她觉得城里人人情寡淡，出出进进谁都不闻不问。比不了农村，见面少不了热情打招呼：干啥去啊？吃了没，没事来我家串门……，这都是人之常情。她觉得城里哪里都好，就是缺乏人情味。其实，李阿姨很想和邻居搞好关系，可这些楼上楼下的都是半路邻居，不知根知底，不知未来，谁都带着防备，住得很别扭。唉！不知儿子啥时候回来？李阿姨翻了一个身。
　　 “还不睡？”老伴问。
　　 “睡不着！”
　　 “睡不着装着，明天就没事了。”
　　 “哼，说得轻巧，人家站我们头上拉屎了，你倒没事人儿一个……”
　　 “不要瞎扯了，一个女人家家的，能把我们怎么样，再说，邻里之间最好不要闹矛盾，能好好相处就好好相处，睡吧,嗳呵!”老伴说完打了一个呵欠。
　　 李阿姨哪里睡得着：还是农村清净，等儿子回来就溜之大吉。睡吧，睡吧，不想了。她闭上眼睛极力不再想，可就是睡不着，周身燥热，干脆起身走到窗口，拉开窗帘，望向窗外。淡淡的月光，静静地泄在大地上，安静的仿佛一位慈祥的长者，与世无争。李阿姨长长吐出一口气，拍拍胸口！
　　 “儿子，儿子，你啥时候回来看看妈妈？妈妈常年见不到你的面。咳，咳咳……”
　　 是楼上窗口传出的声音，是楼上女人打电话的声音参杂着咳嗽声，声音很高。李阿姨露出难以描述的表情：也睡不着？占了便宜还睡不着？李阿姨摇摇头离开窗口。
　　 白天，李阿姨和楼上女人谁也不理谁，要是外出或者回来遇上，楼上女人必然背过脸，一个上楼，另一个停下来，绝对不会同行。有时候小区里迎面碰上多嘴的女人们嚼舌根都会躲着走，有时候逼得忍无可忍，李阿姨还击。
　　 有一次，李阿姨下楼买菜，刚走出大门，楼上女人早已经在大门口的凉亭和几个女人唠嗑。看到李阿姨穿着一件大格子衬衫出来了，指指点点，有的女人用怪异的目光看着李阿姨，评头论足，一个女人说：瞧，穿得土里土气，怕别人看不出乡巴佬，听说她的儿子还在政府机关上班，吃皇粮的，也不怕给儿子丢人。随你们说去，买菜去。李阿姨躲着走，可没走几步，又听到楼上女人肆无忌惮地说李阿姨这个乡巴佬，野蛮粗暴，最可笑的是不讲卫生，把有馊味的萝卜干舍不得扔，挂在楼道，整个楼道一股臭味。让她怎么怎么降服了，再不敢挂出来。一个女人随口奉承几句，再编排一些好似劝解的话：乡巴佬土里刨食，抠门是可以理解的，可来了城里不讲卫生就说不过去，我们城里毕竟不是邋遢地方。老姐姐啊，乡巴佬也可怜，一辈子和黄土地打交道邋遢惯了，来了城里一时半会改不了，没必要和一个乡巴佬置气。大多数乡巴佬老了没个退休日，哪像我们城里人啊，退休后跳跳广场舞，打打牌，像这个乡巴佬还算可以，起码儿子脱离了农村，她才能进城享福。要不然还在农村喂猪打柴，说不定掉山崖都没人知道。“嘻嘻嘻……”女人说完转头看一眼李阿姨，掩嘴偷笑。
　　 哼！太欺负人了，这些城里人太过分了，乡巴佬、乡巴佬的，乡巴佬天生低贱？老娘就不信邪了，李阿姨折回身。几个女人注意到李阿姨折回来了，都闭上了嘴巴，她们看着李阿姨，看到李阿姨脸上的怒气被太阳照得十分明显，有的低头看手机，有的走开。李阿姨的目光一直瞪着刚才嚼舌根的戴着金边眼镜的短发女人，女人被看得慌了，“看我干嘛？”李阿姨一瞪眼：“看你斯斯文文的，整天没事干腌葫芦吃多了出来放咸屁！”
　　 “你骂谁？”
　　 “你说我骂谁？”
　　 “你敢骂我？”
　　 “就骂你了，怎么着，想打架，老娘可是砍柴背树的身板，你想试一试？”李阿姨说着在手心“呸”，啐了一口，双手擦了擦，摸起胳膊腕子，露出结实的臂膀，双手叉腰身子前倾：“来啊，来啊！”眼镜女人后退了一步，扶了扶眼镜框，看着李阿姨高大的身躯，男人似的腰板：“野蛮，野蛮，野蛮！”叫声很高，引来一群群围观的。
　　 眼镜女人连连后退，楼上女人拉着她的胳膊看看围观的人群，好似显示她的大度有素质，摆摆手：“算了，算了，就是你说的不置气，我们毕竟是城里人，不和乡巴佬较劲。”楼上女人说完不住地咳咳，咳嗽起来……
　　 李阿姨对着围观的人滔滔不绝说开了：“大家听见了吧？我家楼上的口口声声乡巴佬乡巴佬的，我是乡巴佬不假，可我没有吃她家大米，没有睡她家床铺，我怎么惹她了？乡巴佬还是比她这个城里人缺胳膊少腿了……”
　　 这时，老伴正在窗口晾衣服，看到大门口聚集了一群人吵吵闹闹，细听有李阿姨的声音。他摔下衣服趿拉了拖鞋下了楼……
　　 三
　　 老伴拉着李阿姨跑回小区，右拐不足二三十米就是她家最前排的五号楼。老伴拽着李阿姨的右手好像后面有人追。李阿姨进了楼门才挣脱老伴的手掌：“干啥呀，慌慌张张的，我们又没偷没抢。”李阿姨说着左手捏着右胳膊腕子，好像老伴用力太大了。老伴前面走，她慢悠悠跟在后面上了自家的三楼。
　　 “我看你是越来越厉害了，下楼买个菜的功夫就和人家杠上了，要不是我及时出来，看你那架势还不得抓破人家的脸？我服了你了！我们还是回去吧！”老伴这次真的生气了，坐到凳子上摇着蒲扇，脖子的喉结一鼓一鼓的，他不想看李阿姨第二眼。
　　 李阿姨外面受了气，回来又是老伴的抱怨，她一跺脚：“回就回，马上，立刻，回！”说完，转身钻进卧室收拾东西。
　　 老伴只是气话，儿子不回来他们是不会回去的。一会功夫，李阿姨拎着儿子家的拉杆箱出来了，东西太多，她按了几次都拉不上拉链。起身找来了胶带，带着愤怒，扯了半天也没弄断。老伴一把夺下，她喊了一声：“回！”“嗨嗨，还真回啊？我的姑奶奶，不就是气话嘛，回去儿子能答应？”老伴边说边拉扯，把李阿姨扯到沙发上。“我是受够了，外面受气罢了，回来还受你的气，大半辈子还没有受过这种窝囊气。”
　　 “消消气，姑奶奶，我也是气话，回去儿子不答应罢了，村里人怎么看？说我们被城里人撵回来了，还是怎么着？你呀你，改一改臭脾气，都多大岁数了。”
　　 李阿姨蹲在沙发上和老伴犟嘴：“我妈生下的，能改了？”
　　 老伴看一眼李阿姨，嗨嗨笑了。
　　 如果真的回去了，或许，让村里人笑话。人到中年，面对种种事情，应该保持淡定。如果不能真淡定，至少也要假装淡定，那肯定会避免正面挑衅。可楼上女人那鄙夷的眼神瞅着她，她就会每个细胞神经绷紧，不自然。
　　 回还是不回？正当李阿姨犹豫不定的时候儿子打来了电话，儿子让父母安心住着，不让他们再回农村了，来了城里有个头疼脑热的就医也方便。儿子还嘱咐老两口快六十岁了要少吃油腻，少吃脂肪大的食物，嘱咐老爹少抽烟，一天最多三根。老两口接到儿子电话很欣慰。吩咐儿子工作累了就歇歇，遇事不要太倔。儿子说让他们放心。李阿姨又催儿子能回就快点回来，儿子说听从组织安排。李阿姨问儿子到了市里干啥去了？儿子笑着说：“保密！”李阿姨也笑了：“臭小子，和妈妈也保密。好吧，妈妈不问了，好好工作。”
　　 打完电话，老伴说这下彻底死心了吧，还是安心住下吧！
　　 奇怪！楼上的女人不见下楼了，只见外卖小哥天天中午来。李阿姨听到风言风语说楼上女人当官的儿子出事了。
　　 时间长了，李阿姨坐不住，常常帮小区搞卫生，扫扫楼道。习惯改变了许多，也爱打扮自己。也和小区的老太太熟络起来。大门外的凉亭上也少了楼上女人，李阿姨自然来的次数多了。一个阳光充盈的上午，李阿姨早早坐到石头凳子上和那些老女人唠嗑，一唠就是半天。她唠的无非就是乡村怎么怎么好，从春天鲜花满山说到秋天金黄一片，人们也听得腻烦了，不好意思反驳，只是笑笑。人们喜欢唠的就是张家婆媳闹矛盾了，王家丈夫出轨了等新鲜话题。最后提起了楼上女人，你一句她一句的，说楼上女人的儿子出事了。老太太的身体越来越不行了。也不再出来唠嗑，整天呆在家里；听说她的儿子问题还严重。丈夫走得早，一个领养的儿子也出事了。打击很大，她宁愿一个人呆在窗口，也不愿意出来了。人们说话的时候还望着楼上，李阿姨也望向楼上女人的窗口。
　　 时间真快，转眼上秋，也没见楼上女人下楼，也没见有亲戚走动。
　　 楼上女人最大的活动空间就是阳台窗口，她痴痴地望着窗外，每个阳光上好的日子她常常趴在窗口，咳嗽停歇一会就看着大门外唠嗑的人群，以往她从来没有把这些人放入心里，从来没有人敢对她背后言语。可现在她看到别人嘴皮子蠕动就是戳她脊梁骨。
　　 一个晚上，大约十点多，李阿姨刚刚睡下，忽而听到一声刺耳的、沉长的、像呻吟一般的声音。这是楼上传出来的声音。怪里怪气的声音惊得李阿姨一只手按住胸口，一只手推了一把老伴，张着嘴，不等她说出话来老伴使劲瞪了她一眼：“少见多怪，睡觉！”李阿姨指了指上面，老伴当然心知肚明，还是那句：“睡觉！”老伴一副门里不管门外事的态度。李阿姨坐起来斜射一眼老伴：“我可睡不着，楼上的不对劲啊！”老伴不服气：就你事多，对不对劲关你屁事。老伴了解李阿姨刀子嘴豆腐心，说不定还想上去看看。乘早打预防针：说李阿姨没心没肺，别忘了刚来的时候人家对你的态度，他的好话说了几箩筐，好不容易这段时间平静了，也和小区住户熟络了，就省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