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鸟窝，鸟窝。我要鸟窝。”我在睡梦里说着胡话。梦中的情景如放电影一般。呼呼的大风刮得枝桠嘎吱响，门前老柳树上的鸟窝摇摇欲坠，大雨倾泻而下。幼鸟在窝里惊恐万分，发出悲鸣；老鸟出去觅食，还没有归来……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风突然停了，雨住了，太阳出来了，一切又恢复了正常。
　　 可奇怪的是，我突然变成了一只老鸟，飞进了鸟窝。幼鸟们张开稚嫩的小嘴争先恐后地朝我嚷嚷，它们好像饿了，可是我两手空空，什么也没带来。一张老脸窘得通红，连忙解释道：“不好意思，你们等着，我去去就来。”
　　 我急忙飞进自家的厨房，锅灶上有一小碗腊肉片和一些吃剩的米饭。本想衔点米饭，可是它没有什么营养价值，我选择了放弃。我知道儿子从小喜欢吃肉，我料定幼鸟也喜欢吃肉，于是我叼起一小块肉片就往外飞，送到幼鸟的嘴边，可是它们个个气得直摇头：“我们是鸟，又不是人。不吃猪肉，我们要吃虫子。”
　　 天啊，它们竟然会说话。我心里好生奇怪，我真的变成了一只鸟吗？我低着头看看自己的脚，没错，长着一对金钩似的小爪子；再啄啄自己的羽毛，又硬又长。我有点失落，要是真的变不回来，那我儿子回来找不到我怎么办？
　　 “伯伯，别傻啦，你儿子不会回来的，听说他好几年才回来一次，每次待几天就走。”其中一只幼鸟劝道。
　　 是啊，儿子自从考上大学，毕业后在外地工作就很少回家。老伴也去得早，家里就剩下我这个孤老头子。
　　 我把心一横，算了，变成一只鸟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好吧，我去给你们找虫子吃。”说完，我展翅高飞，一切尽在脚下。雨后的天空澄碧如洗，朵朵白云像棉花似的在我身边慢悠悠地飘着。哦，飞这么高干嘛，我的任务是捉虫子给幼鸟吃。
　　 我急忙下降高度，掠过田野，飞过小河。一只蜻蜓立在小荷上，它正搔首弄姿，优哉游哉，似乎没有感到危险的降临。我一个俯冲，张嘴就叼，可是叼了个寂寞，怎么回事，我不是鸟吗？
　　 “老伯，你不是鸟，你是个人。”河里的大青蛙鼓着白肚皮讪笑道。
　　 什么！我怎么又变成了人？我低头看着小河里自己的倒影，没错，我仍是一只鸟。一次失败并不代表着什么，幼鸟们就像我的孩子，我要喂养它们，决不能让它们饿死。
　　 经过多次尝试，我终于学会了抓虫子。就这样往返回于田野与鸟窝之间多达几十个来回。幼鸟们终于吃饱了，我却累瘫了，腹中空空。这时才想起自己还没有吃饭，虽然我抓了不少虫子，可是让我吃虫子我还是感到恶心，我得回家找东西吃。
　　 回到家，我吃了几粒米饭和一小块剩肉后，钻进了门前大树上的鸟窝里，张开翅膀，用自己的羽毛护住了幼鸟们。有的没罩到，便拼命地往里拱，弄得我胳肢窝痒痒的。
　　 这一天，我实在太累了，很快就进入了梦乡。儿子小时候的样子又出现在我的梦中，从牙牙学语开始，都是我在带他。我带他说话，扶着他走路，带他去上学，带他出去钓鱼……他像一只幼鸟总是依偎着我，可是现在翅膀长硬了，飞走了。
　　 二
　　 我的思绪时好时乱，睡梦中迷迷糊糊的，有什么东西在我的脸上挠痒痒。我睁开眼睛一看，天亮了，原来是我辛辛苦苦喂养的幼鸟们在亲我的脸。我体会到了久违的亲情给我带来的快乐。
　　 “你们的父母呢？”我突然问道。
　　 “不知道。我们好想妈妈。”
　　 “没事，孩子们不用怕，伯伯会照顾你们的，直到你们的妈妈回来。”
　　 就这样，我承担起了鸟妈妈的全部职责，小心地呵护着它们。我仿佛又回到了年轻的时候，那时我也是这么带儿子的。他的母亲身体不好，有严重的肺病，经常咳嗽，有时会咳出血来，家里许多活都是我干的。那时带孩子的感觉跟现在一模一样——累，但心里快乐。
　　 记得儿子小时候，有一次我带着他出去玩，走在半路上，突然刮起了大风，下起了大雨。大风将他吹倒在地，大雨将我们淋成了落汤鸡。虽是夏天，但是气温却比较低，只有十几度。这反常的天气，我从来没有遇到过。我抱着君宝就近钻进一个早已废弃的破庙里，这里也湿漉漉的，比外面好不了多少。我们冷得瑟瑟发抖，儿子抖得更厉害，像筛糠似的，他的嘴唇冷得发紫。他瘦弱的身体是经不起这样折腾的。我脱掉外衣，使劲地拧水，拧干后披在他身上，可是他依然冷得发抖。那一刻，我的眼泪夺眶而出，一把将儿子紧紧地搂在怀里，希望用自己的体温给他带来一丝温暖。就这样，我们一直挨到了雨停。
　　 我的思绪很乱，此刻我又想到儿子。儿子仿佛就是幼鸟。
　　 “君宝，你还冷吗？”我一把将其中一只幼鸟紧紧地搂在怀里。
　　 “唉哟，您弄疼我了。”
　　 “君宝是谁呀？”另一只幼鸟问。
　　 “是我儿子。我太想儿子了，他已经好几年没回来看我了。”我感到非常失落。
　　 “我们就是你的儿子呀！”幼鸟们异口同声地说。
　　 我高兴得手舞足蹈，用嘴不停地嘬它们的小脸，一个个被嘬得咯咯笑。
　　 我的梦在继续。
　　 一转眼，夏去冬来，幼鸟的父母始终没有回来，我想它们多半是被天敌吃掉了。在这大半年时间里，我的生命已经完全融入鸟儿的世界里，它们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我似乎渐渐淡忘了君宝，他像一只远飞的鸟儿。一转眼，幼鸟们全都长大了，它们也像君宝一样飞走了。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窝里，情绪极为低落。做人时，如此；做鸟还是这样，这难道就是天意吗？我流下了伤心的眼泪，一滴一滴地滴在鸟窝里。此时天空下起了小雨，雨越下越大，风也越刮越大，鸟窝在风中剧烈地摇晃。我蜷缩着身子，冷得瑟瑟发抖，几十年前破庙里的一幕仿佛再现了。最近，我老生病，兴许是老了，兴许是思子心切吧，反正精力大不如从前。我预感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人生何处无悲凉？我不禁想起李白的诗句来：“终然独不见，流泪空自知。”描写的对象虽不同，但这种盼子归来的心境是完全切合的。
　　 “爹，我们回来啦！”我抬头一看，它们几个全都回家了。我的鸟孩子们都已经成家，它们带着自己的伴侣围在鸟窝周边，形成了一道厚实的屏障，为我挡风遮雨。我激动得热泪盈眶，不停地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这一刻，我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家的温暖。
　　 三
　　 我的头感到非常疼，我听到了有人在耳边说话的声音。大脑渐渐清醒一些，梦却断了。
　　 “他脑袋摔坏了，现在仍在说胡话。病人需要休息，能不能醒来就要看他的造化了。他怎么会从那么高的树上摔下来呢？”
　　 “我也不知道，听邻居说好像是为了掏鸟窝。”
　　 “这么大的一个人还干小孩子的事，真是无法理解现在的老人。”这是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
　　 我努力地睁开眼睛，想看看他们到底是谁，真想骂他们一顿，可是无论我怎么努力睁眼，都无济于事。眼前一片模糊，大脑混乱不堪，不时隐隐作痛。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我耳边回荡：“爹，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呀，我是君宝。”
　　 我想看看儿子，可是眼睛就是睁不开。我既爱他，又恨他。老伴去了，儿子成了我生命的全部。他考上了名牌大学，找到了非常体面的工作，为老郭家争得了荣誉，光了宗，耀了祖。几年前回家，给我带回十万元的银行卡，至今我一分没花。我有手有脚，还能劳动，能够养活自己。我缺的其实并不是钱，是陪伴。我的傻儿子一点都不明白老爹的心愿。
　　 君宝大学毕业之后，一共只回四次家，一次是带着女友看家，一次是结婚，一次孙子出生，最后一次就是三年前他母亲去世。他每次在电话里总说自己忙，怎么忙到过年都不回家？我想抱抱小孙子，可是他不在我身边。我看见别人抱着小孙子在我面前走过时，心里酸酸的，恨不得飞到儿子那里，看看他究竟在忙啥。
　　 有时真想坐火车去看看君宝，可是我身体又不行，经不起长途跋涉，万一死在路上怎么办？人们都说叶落归根，就是死，我也要死在老家的土地上。
　　 “爹，你醒醒。”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是我们对不起您，很少陪伴您。可是我们也有自己的事业，现在还很年轻，不拼搏将来怎么生活？”
　　 我听出来了，她是我的儿媳王艳。他和我儿子在一个单位工作，研究什么高科技产品，反正名字一大串，听起来就让人心烦。
　　 我想说话，可是张不开口，像有种无形的东西粘住了嘴巴。脑袋再次剧烈地疼痛，身子在病床上不停地颤抖着。
　　 “给他打一针镇定剂。”一个男人说。
　　 “好的，梁医生。”一个年轻的女人答道。
　　 之后，我什么都不知道了，像死了一般。脑海中又在不停地翻腾。
　　 老伴去世的时候，我打了一个电话给君宝，他在电话里失声痛哭。坐了几个小时的飞机就赶回了老家。那次他带着老婆儿子一起回家的。我的小孙子长得胖墩墩的，他只有三岁，见到我刚开始有点怕生，后来渐渐处熟了。全家人都沉浸在悲痛之中，只有他爱笑，笑起来脸上总能留下一对浅浅的小酒窝。君宝非常尴尬地看了看亲戚朋友，愣是将儿子揪哭了。所有的人都在给奶奶磕头上香，小孙子却在奶奶的床边摸来摸去。可能是与奶奶相处的时间太短的缘故吧。他刚满月就被儿子、儿媳带到了外地生活，从此我再也没有抱过他。如今已经三岁，在这样的特殊情况下回家，我想抱，可是不是时候。
　　 君宝总是那么忙，母亲头七一过，他就离开了家。说什么他是公司的骨干，离开他公司就会瘫痪，带来的损失是不可估量的。
　　 我独自坐在老伴的坟前诉说着心中的苦楚。
　　 四
　　 “鸟窝，鸟窝。我要鸟窝。”疼痛打破了我的梦境，迷迷糊糊中，我总是在重复这两句话。
　　 “老爷子，真是的，这么大一个人还上树掏鸟窝，要不是我发现了，那可就危险了。”一个女人说。听声音好像是我邻居家的儿媳春燕。
　　 春燕，你这姑娘怎么可以这么说我？别人不了解我，你也不了解你郭叔吗？我是为了上树给鸟窝加固，可是风大雨急，脚下一滑，以后什么都不知道了。我真不是那种没事找事做，像长不大的孩子。
　　 “爹也真是的，一大把年纪了，还玩这个。您说，您这一摔不要紧，把我和您儿子手上的工作全给耽误了。公司会损失几百万。”儿媳埋怨道。
　　 “是啊，人越老越不懂事，怪不得人们都说人老了就成了‘老小孩’。”这是君宝的声音。
　　 “好你个兔崽子，你也这样说你爹，小时候爹是白疼你了。”我急得直抓狂，可是我仍张不开口，说句话仿佛比登天还难，只能在心里责备儿子。
　　 说起门前老柳树上的鸟窝，我对它有种难以割舍的情愫。每当夜晚我感到孤独时，就会悄悄地走到树下，静静地倾听幼鸟的啁啾，仿佛一个父亲在听孩子的呼吸声。我这次摔下来，不知道鸟窝有没有跟着被扯下来，幼鸟是否安然无恙？我想问他们，但是眼睛就是睁不开，嘴巴也动不了，大脑只要稍微清醒一点就说不出话来。不知不觉，我又昏昏睡去。
　　 “鸟窝，鸟窝。我要鸟窝。”脑部的疼痛再次打破我的梦境。
　　 “他醒了！”我睁开眼睛看见一个穿粉红色制服的护士冲着我微笑。光线太强，刺得我受不了，马上又闭上了眼睛。
　　 “病人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脑部动了手术，需要好好休养，千万不要让他受到任何刺激，他要什么就给什么。”梁医生嘱咐道。这位医生我见过，他个子很高，医术挺高的。
　　 “嗯。”儿子答道。
　　 我的身体太虚弱了，没一会儿，又睡去了。
　　 “爹，你睁开眼睛，看看我给您带来了什么？”
　　 我微微睁开眼睛，确实是君宝。他面容憔悴，又黑又瘦。我日思夜盼的儿子终于站在了我的面前。不知为什么，我不再那么激动，显得非常平静。我现在更关心的是那窝幼鸟的安危。我努力地想坐起来看看，他到底给我带来了什么？可是我身体根本支撑不了我这一基本要求。
　　 儿子似乎明白了我的意思。突然将一只鸟笼提得高高的，里面放着一个鸟窝，鸟窝里还是那几只幼鸟。我大感意外，眼睛瞪得圆圆的。我想问候它们，可是早已没有了梦中和谐的情境。
　　 “我知道您喜欢它们，特意将它们带到这里来了。您觉得我做得怎么样？”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
　　 儿子一脸狐疑地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