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喜欢的东西也有被厌倦时，我还是很喜欢旧。
　　
　　 一
　　 有个成语叫“喜新厌旧”，别想偏了，我是喜欢新，也不厌旧。或许有人说我太贪婪了。我觉得日子就是在新旧交替中前行，属于自己的东西就要喜欢，无论新旧。
　　 旧，就像眼下的夏日，去年曾经有过，绿色依旧。旧，是重复着往日的样子，很有岁月静好，时光依旧的味道。不因曾经出现，而拒绝那个千篇一律的绿，李清照吟“却道海棠依旧”，句子里掩不住那份惊喜。晏几道咏“向日阑干依旧绿”，淡吟有滋味，浅语有情致。我觉得，能够从旧有里翻新出诗意，那就新颖了，这新旧，还是一种辩证法。
　　 我喜欢在晚秋去看旧色。秋色是典型的旧，且日甚一日地旧，那种苍茫的旧色，才是深秋的气质。仿佛旧色里有熟透的味道，将光阴收归一个节令，收藏着暮气和老横。带着审美的眼光，从旧有的气息中，我们会感受到沉淀的韵味。
　　 写字台面的玻璃板下压着的旧照片，一直诉说着曾经的时光的样子，几次更换桌子，撤换玻璃板，都把旧照片做一次规整，不舍得换掉任何一张。时间的苔藓，在相纸上布满了厚重的颜色，看似表面褪色了，但骨子里却是矜持的，不改当初那道光鲜。光阴的味道，是从旧中透析而出，弥散开来，让眼睛模糊，让心底震惊，让记忆返回。能小视这个“旧”么？照片的边缘都被旧的气息和潮气弄洇湿了，仿佛揭不起的样子，哪怕换一个位置继续压在玻璃板下，都觉得不如旧有的位置好，说不出为什么，这是一种已有的感觉。旧，可以马上把我们的记忆唤醒，也把旧时光拉回到眼前，那些旧照片，是静物，不言语的，但往事在它的面前是不本分的，一定是汹涌而至的情态，沉淀在岁月深处的断片，马上就被拼接成整体，活泛了起来。旧，是一种能够让人陷入回忆的氛围，是曾经的韵味。味道这东西最易挥发，但记忆里的韵味是最具稳定性的气体。
　　 前些日子，40年前送走的一届毕业生相聚，他们翻版了曾经的毕业照，但时光的颜色还是旧的，翻新不出花样，几个学生说不太美，我不同意。用不着做旧，旧色依然，那段青春时光就被凝固在一张相纸上，每一个人都去寻找自己的旧影。不要说青春不再，稚气未脱，我说，那时违反纪律的事就因这张脸被饶恕。他们纷纷讲起自己违反纪律的事，一切仿佛都是美好，被批得哭鼻涕也是温暖的。曾经的不堪，却成了美好的回忆，时光可以折旧，但情感弥新。我说我曾感叹白色袭我鬓角，如今完全白头翁，只有你们还留着我的青春岁月，我最好的样子在你们的旧时光里。一张旧色老照片告诉我们，你们曾稚嫩过，我曾青春过。这旧色成了最温暖色，藏住了多少曾经的美好。
　　
　　 二
　　 想起母亲在的时候家中最值钱的家当就是一件樟木箱子。母亲将其放置在桌柜的顶端，不轻易打开。遇到母亲往里放樟脑才得一见其中的东西。那时母亲从朝鲜新义州回国时带回的东西，一件西服，横格条纹的；印有龙凤呈祥、百鸟朝凤等图案的绸缎被面褥面等。我觉得这些东西似乎与时代已经格格不入了，或许这是母亲的财富，我只是不懂得。哦，应该是母亲出外那些年的收获，是一段精致时光的存放。我去上大学了，母亲才告诉我，那是给我留作娶妻用的，母亲说，用不着衣锦还乡，那些锦缎早就准备好了。我误解了母亲，原以为是收藏了她曾经的旧时光，可想不到，他保存着旧时光里的美好，要传代下去。樟木箱子的颜色已经斑驳，但那段时光却是崭新的。至今，我还留着一席缎子被面，感受着旧时光里母亲留下的“情物”。
　　 也许，每个人都有怀旧的情绪，越老，怀旧的色彩越浓厚。就像我回到家乡的那条老街，那些耄耋老人，就是不肯迁到新村的高楼。守望着一处破旧的老宅，安宁地度过他们的余生，旧有的情感是多么重要啊，其价值岂是几幢新楼可以比拟的。如果我们不懂得怀旧的情感，只当是他们固执，那我们真的是太肤浅了。
　　 其实，钟情于旧，是对自己的一种悦纳。几次搬家，几次变卖废旧，还是不舍得上大学时摘抄名句的几个本子，纸质泛黄，轻轻翻开，还有些淡淡的纸霉味儿，就是不卖。一打开，和着那股味扑面而来的还有旧时光的味道，心头有了潮湿之气。那些被时光狠狠地摁在纸上的笔画，颜色凝固了，印痕加深了，曾经的墨水在光阴里偷偷地发酵了，随着纸页翻阅，曾经的故事，就那么轻盈地走出了，弥漫着我的视线，那些字变成了声音，在耳畔嗡嗡地响，那些句子属于七十年代末的风流，但依然直抵我的脑门，感觉出句子还是平平仄仄。那是我喜欢文学的见证，是最原始的味道。我把本子合上，放在心口，我想让它听一听我的呼吸，我相信时光会回答我——曾经的新潮，如今已经旧了，新旧划出了喜欢的曲线。
　　
　　 三
　　 我和别人恋旧可能大致相同，对衣服尤其如此。一毕业置办的一身军绿色中山装，被妻子用真空袋装好，成为一个纪念。那些没有穿破的内衣衫，还整齐地叠放着，可能是因为这些衣服与肌肤相亲过，就不忍丢弃。就是上班时的那些西装，依然挂在衣橱里，我想，应该不会再穿了，每每要敞开柜门，给自己做一次展览。还是希望这些依旧躺在我的博物馆里，说起作用，可能只是让我温习曾经，有的甚至故事已经模糊，但还是可以借此去还原一个大概。我觉得，旧物，你若不弃，它就不离，世上不离不弃的，旧物最忠诚。不必记录某年某月某日，光阴附着、聚集、沉淀，旧物做了多年也不失散的老友，不必担心世事无常突然彼此远隔，它始终安慰着我的情绪。或许，这样的感情，让我也特别珍惜曾经有过交往的那些人，就像我依然保留着300多张名片，因为名片上的名字都可以唤起我对他的回忆，每一个回忆的故事都是别致无二的。
　　 不舍其旧，这份情感很执着，即便是走进一个城市，我还是喜欢去寻找老街古镇的旧模样，看看有什么改变。
　　 我曾几次去周庄，仿佛有了“旧友”的感觉，回来还想去，去看什么，有时候自己也说不清了。镂空的木窗下的那条青石板路，高高的楼阁墙壁，还是回音着我的脚步声，那次曾看到木窗一个女子探出头晾衣，这次去不见了，那是一道民生的风景，我觉得暖融。那座外婆桥上，我曾为一对母子摄下照片，站在桥头，不见了那对母子，有些怅然，我知道，即使再看到一样的画面，母子一定是换了人的，找不到从前，但旧有的影子始终挥之不去。我曾在落日的余晖里流连于河岸一边的商铺，那个书画店，我曾留下了墨迹——寒雪梅中尽，春风柳上归。上一次未落款，这次揣着图章来，却门面已改换，店主的旧影不再，我向谁去问他何处去。再游一条旧街老店，是一种时尚，恍若前世，却又是踏实的现实，这种感觉，非旧不能有。我多么希望，见到那个店主，他还记得我，我更记得他。更希望他可以翻出我曾经留下的旧字，字迹再怎么幼稚，都会亲切有加。我甚至想到，这是一次“叙旧”之旅，一定有着叠加在旧事上的新故事。
　　 我喜欢从旅游景点买一点纪念品，更喜欢珍藏着。书桌上依然放着两件不值钱但记忆满满的纪念品。一个长城笔筒，一个泰山福娃，石膏质地的，外边涂了金色，已经磕碰掉边角了，露出了白色，但还是不舍得扔。因为那时以为纪念品，肯定是动了心思的，并非信手而为。我喜欢从旧物里再次寻找曾经的想法，有时连自己都无法解释为什么，怅惘得很。有人说，只有自己可以读懂自己，我不以为然，时间久了，自己也难读懂自己，更何况是去读懂别人！有一份阅读别人的心，不以己意强加于人，那就可以了。
　　 有时候无法确切地解释一些原因，就像我每次回到老家，一定要在老屋前的三百米老街上走几个来回，那些曾经的老屋窗口依然在，我希望从窗口探出头，吆喝我一声，我现在懂了，老街上有温暖的曾经，就是那幽幽的风，都是被时光洗涤过的，抓一把，都是曾经的味道啊。
　　
　　 四
　　 最有说服力的是，朋友还是旧的好。
　　 那些陈年老友，一辈子也不能相忘于江湖，就像一坛子酒，沉埋于酒窖里越久，其味越醇。
　　 我总觉得，之所以成为朋友，肯定是朋友身上有着自己的影子，否则不可能说“人以类聚”的话，所以，朋友相见，就像自己看到自己，熟悉的氛围，总是让曾经复活起来。有时候，想着法子，创造机会和朋友相见，其实，就是想从相见的气氛里，收获着曾经旧时光里漫漶出的熟络感。见面时的那份寒暄，并不会给我们的生活带来多少改变，但没有了寒暄，似乎日子少了一种东西，这种寒暄一定是以旧交作为基础的，一定会让旧时光发酵，让之后的时光接上曾经的日子，将新不断变成旧，叫“地久天长”，这几个字的主题就是一个“旧”字啊。
　　 有时候，闲翻手机通讯录，不经意地拨出去一个电话，接电话的一定是老友。是不经意，还是有意而为之？我也不知道了。没有尴尬，那就聊吧，互道问候，海阔天空，我不厌他，他不嫌我，原来都因为曾是旧交，避绝了陌生，回避了尴尬。外孙买了新手机，电话清单里大约二十几个朋友，我说，你的电话簿何时到了二百老友，那就是一个值得认可自己的数字啊。人啊，是需要旧情的，总是不断建立新的感情，有点累，“守旧”不是一个褒义词，在交友上，这是一个原则。
　　 “旧”是一个有着热度的词，一旦点燃，情感就会燃烧，旧的人，旧的情，都不能轻易割裂关系，旧燕归巢，旧雨知新，挽手叙旧，很多“旧”字组成的成语，都是那么温馨。
　　 做了大手术，身体不适，不能去旧友相聚的茶舍了，朋友动不动就打电话来，说，再去茶舍，我就是新人了，都快不认识了。是不是要举办一个“迎新”茶话会？看看，这个“旧”字多么有价值！从旧的行列剔除，那是多么悲情的事。
　　 一座旧宅，历经风雨，摇摇欲坠了，舍不得啊，便再补墙再修葺，为了留住那份老旧。一本旧书，转手千人，封面残破了，纸页泛黄了，不忍交给收破烂的，还要修修补补，书中沾染着读书的气息。俗语说，衣服是新的好，朋友是旧的好。我觉得不尽然，可能你也有这样的体会，某一件衣服旧了就是不舍得丢，还喜欢穿。可能是款式我们喜欢，可能是其中的气息那么暖心，可能是有着生动的故事，一概而论新旧，道理并不充分。
　　
　　 五
　　 想起了张爱玲，她去温州寻那个胡兰成，被胡兰成的“新”所伤，离开时，还是被“旧”左右着，不能自拔，河岸边，是曾经的旧影；一湖水还是注满了二人的旧故事，涕泗良久，最后想和那个“旧”决裂，但旧却如影随形。
　　 不管喜欢不喜欢，旧就是那么固执地存在着。是被“新”所伤，还是被“旧”所伤？说不清了。用张爱玲的话的意思说，那件袍子旧了，依然还是我的袍子。
　　 旧，是缘的网。不是旧伤害了她，过往的旧，最大的作用是慰藉着自己。
　　 不管怎么样，我是不忍伤害“旧”，我喜欢旧，旧沉淀着我的过去，留下的是曾经的美好。
　　
　　 2022年7月12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