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圆饭桌，留存着时光的味道，依然摆着亲情的故事。
　　
　　 一
　　 单元楼里，一楼住着一对老夫妇。时间长了，才知道，他们应该是这里的本地人，是浦东的开发开放，让他们告别了原来的民居搬进了楼房。老人有两个已婚的儿子，他们时常来探望双亲。
　　 我注意到，在老夫妇家门口一侧的墙上，悬挂着一个大大的、圆圆的桌面，桌面很服帖，像吸附在墙上一样。因为在一楼，进进出出的人们都能看到。显然，这张桌面平时用不到，等儿子儿媳孙子孙女们都回来，就要用到这张大饭桌了。或者说，家里来人多了的时候它才会闪亮登场。
　　 每次看到这张饭桌，我都会情不自禁地想起父亲。
　　 改革开放后，北方农村的日子一天天好了起来，我们家和所有农村家庭一样，饭桌从土炕上走下来，由四脚长方的矮炕桌变成了可以折叠的一米多高的圆饭桌，当地惯称“靠边站”，不用的时候，将圆桌的三条腿折叠成两条腿，圆桌便很懂事地斜倚在墙角或窗台边，仅占用很小的空间，不碍事，不讨人嫌。这对于不擅于盘腿而坐的现代人，是一桩好事，不仅解放了我们的双腿，吃饭的时候，一家人围桌而坐，饭菜热气腾腾，更添几分浓郁的生活气息。再后来，明显觉得这张饭桌小了。因为各家各户都富裕起来了，每顿饭一饭一菜的日子一去不返。
　　 我家饭桌上的菜肴越摆越多，同时，我们这代人相继长大，成家立业生子，人丁兴旺起来，大家聚在一起吃饭时，显然原来的饭桌坐不下了。这种情况在节假日、过年的时候最为明显。这时候，父亲就会看看我们再看看孙辈们难得一笑地说：要做张大桌子喽。不消说，他心里充满喜悦，酒还没喝，人已微醺。母亲更是从不会因为人多而觉得烦和累，她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过日子，就是过人，没人还过啥日子？”虽然后来，我们兄妹都相继离开农村，到县城或更远的城市工作，但一些重要的节日还是都回到村里，不管多远，工作多忙，大家最终都要围坐在一张饭桌上。忘了是哪一次吃饭，父亲像变戏法似的，吃饭时把一个直径近两米的大圆桌面支撑起来，小饭桌退役，大饭桌上岗。当然，限于当地的条件，这张桌子上面没有安装玻璃转盘，就像现在饭店包间里常见的那种转盘，甚至是电动转盘，开饭后，转盘悠悠轻旋，将美食逐一推送到每一位客人面前，体贴又温暖。桌子大了，母亲会因此添加一些碗和盘子，把一些受欢迎的菜分成几份，尤其要在小孩子的面前放上一份。如果还是不能解决因饭桌过大导致的人与菜的距离问题，干脆，大人们就站起来，伸开胳膊，将筷子加长。自家人，不用客气，这样更显得饭桌上热火朝天、气氛融洽。当然，要讲究点儿文明，注意个人卫生噢，小心衣袖剐蹭菜盘，沾上油腻，这油难洗，当然，被剐蹭的这盘菜最后可能会剩下。
　　 一张普通的饭桌，围坐着一家人，凝聚着的是亲情。中国农村经常说的“团圆”，其中就包括坐在圆桌前的样子。父母看着一家人，不分主客，心中有了成就感。我的父亲就说，世界上开会最温暖的就是“圆桌会议”，他们就是根据网名中国人吃饭的样子搞出来的。这个说法到底对不对，不得而知，但父亲最希望明年这张桌子的使用率再高一点。
　　
　　 二
　　 一九八八年初秋，父母搬进了县城，那张大桌子也跟着一同前往。遗憾的是，父亲去世后，我家住房拆迁，母亲先是一人租住，而后又搬到妹妹家里居住，几经辗转，大圆桌不见了。几次回老家看望母亲，总觉得有事情要问她，其中就包括那张大饭桌的身世和去向。但每次我都欲言又止，怕这个话题勾起母亲对父亲的怀念，让她徒增伤感。
　　 母亲年纪大了，我每次回家探亲都是妹妹妹夫下厨做饭，他们尽力换着花样做，以解我的味蕾对家乡菜的思念之苦。但每当拿起筷子，往事便如鲠在喉，眼前总是浮现父亲健在时全家人春节吃年夜饭的情景。饭前，我或者兄妹总是用一个暖水瓶盖，给父亲烫二两散装的粮食酒，端到饭桌上放好。父亲不喜欢玻璃的烫酒杯，偏偏喜欢这个兼职的“烫酒器”，铝制的，平时盖在暖水瓶上，热酒时拿下来，方便、好找且导热好，像一个没有把柄的茶缸，非常实用。结果，这个暖水瓶总是微微散发着一股白酒的气味，每次倒水，我们都要顺口嗔怪一句，父亲也觉得这样做不妥，所以每次听见，他不吭声，只是歉意地笑笑。他不喜欢喝瓶装酒，不喜欢喝凉酒。他常说，喝凉酒，花脏钱，早晚是病。每次那张大大的圆饭桌都靠近炕沿摆放，饭桌上，自不用说，摆满了小鸡炖蘑菇、青椒芹菜炒肉片等等东北传统菜，菜香四溢。炕沿上一般能坐三个人，父亲的位置就在正中间，这就相当于饭店中讲究的主座吧。我和大哥或者二哥要尽量挨着父亲，我们兄弟三人要陪老人家喝几上口。妹妹不喝酒，和母亲、嫂子们坐在一起，一边跟我们说着“少喝点”，一边照顾着孩子们。孩子们特别高兴，吃饭时也不忘叽叽喳喳。按照年俗，那顿饭开得早，一般下午三点左右就吃上了，一家人开开心心，天南地北地边吃边唠，迎接新年到来。难为情地是，不胜酒力的我，每次还没下饭桌，就满面通红。转眼多少时光流逝，这圆圆的大饭桌成为我忆念中的中国式餐桌，桌面是那么光洁明亮，像一轮满月，映照出亲人一张张亲切的面庞。
　　 如今，叫饭桌的越来越少了，人们更喜欢叫餐桌，无论怎样称谓，中国的饮食文化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从前关心能否吃饱，现在讲究吃没吃好。民以食为天，健康才是仙。餐桌之上，折射出的是时代的发展进步，人民生活水平的日益提高。随着科技的发展，现在的餐桌多种多样，圆的、方的、椭圆的、长方的，实木的、玻璃的、大理石的等等，应有尽有。生活在城市，普普通通的三口之家，我的家里和许多家庭一样，餐厅里摆放的是一张常见的长方形的玻璃餐桌。看上去很是华丽和雅致，尤其晚餐时，餐桌上方的艺术吊灯亮起，桔黄的灯光缓缓流泻，餐厅里立刻就弥漫着浪漫温馨的情调。有时，亲朋好友在家里聚餐，大家就挤在方桌周围，位置不够，就加些方凳，倒也热闹，其乐融融。这种时候，我内心更向往的是，大家能围坐在一张又大又圆的饭桌旁，自然围成一个美丽的圆，吉祥的圆。
　　 饭桌的变化，折射的是一个时代的影子，无论饭桌的样子怎么变，圆的始终是人们喜欢的，将团聚的喜悦纳入一个圆，这是多么诗意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