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珍惜】灰色轨迹(小说)
一
我们饶有兴味地进入交谈的状态。他换了一个话题问我,意欲想确认他的推断。可事实令他有点失望。他觉得问题有些棘手。我们继续交谈——从谈苦闷的心情,继而谈到生活。我把他当作一个倾听者。他想深究我的内心,却被我有意识地在他未能觉察的情况下躲避过一些不愿提及的话题。大概过了一根烟的时间,他靠在躺椅上闭目沉思。我看着他干净的鬓角有几根花白的短发,夹杂在那些黑发当中。
我说,我们出去走走吧。他应允。
外面天色晴朗,阳光温和,毫无吝啬地落在彼此的身上。我们沉默不语,只是安静地低头走路。不知走了多久,我们走进一处公园,前方有张长椅,他建议到长椅上坐坐。我们便坐在长椅上接着之前的话题聊了起来。
他问我,对生活有什么看法。
生活?我似乎要把这对字在心里再肯定一遍方敢复他。
生活充满了恐惧,又使人有着无限眷恋与遐想。如同未知。这便是我对生活的看法。
那你怎么看待你的人生。他又向我提了另一个问题。
容我想想。我说。
我向他要了一根烟抽,他从五叶神牌子的烟盒里,抽出一根烟递过来,并为我点火。我深深吸了一口,然后吐出一团白色的烟雾,像云团缓慢地在我俩之间扩散——我看见一张朦胧的脸,是一个年轻的女子。我想起那些一个人孤独无依的镜头,一个个被摄入记忆的库存。它们年轻、冲动、桀骜不驯、一意孤行。它们忧伤、难过、内心有暗疾,不想与人诉说,一个人学会隐忍所有历经的疼。孤独——有人相伴时,孑然一身时。孤独的心境一直都在。然后想到出逃、流浪。依然解决不了现状。剩下无助地哭泣,是年轻的“资本”。别人会原谅你年少轻狂。不像现在的年岁,掉再多的泪都是廉价的,不值得同情的,只会沦为别人口中一个笑话。哭,只能偷偷来。隐藏了内心那份悲凉。渴望被爱,专宠之爱。稍有偏颇,情绪激烈,讨厌敷衍与无牢靠。年轻时的爱情,如同划过湖面的小船,波澜涌现,过了无痕。爱与被爱,无从追究。男人想要一头顺服的绵羊,我却是一头难以驯服的兽。撕咬,拼杀,受伤,死亡。爱情之殇,最终遗忘。
孤独,无处不在的孤独。所有的人都离你而去,所有的人都消失。只有孤独,这样的深刻,这样难以忘却。
在十五年前,我觉得到三十岁这个阶段,离我如此遥远。我一点也不着急,我只是在体会孤独慰问身心的明与暗。三十岁,而立之年,自问是否已配得上这个分水岭。追溯少年时,同龄或年长者,认为我是一个早熟的孩子。我的言语,我的思想,被划入他们认为早熟的范畴。我喜欢“早熟”这对字眼。其让我脱离幼稚的标签;其让我步入社会有了理所当然的资格。尽管,那时我才十六岁。十六岁,如花似玉的年纪,青春的梦刚刚萌芽,我便听到“咣”的一声,青春之门被迫关闭。那些梦掉进黑暗里;那些梦失去了阳光的照耀;那些梦死了。
如今,我站在三十岁的门槛来匡扶我的“青春”。那些变了味的青春;那些簇拥我一路走来的青春;那些被我蜕了一层又一层皮的青春;那些令我生恨又令我惋惜的青春……到如今,它们终于消失了;到如今,它们终于滑落我回忆的悼念里;到如今,它们终归成为过去。
我手中的烟抽完了,我把烟头摁熄在地上。那一小撮的沙土被烟的灰烬染黑。我把目光收回,凝视眼前这个男人,轮到我问他,你有过无法言表的孤独吗。在人世间找不到存在意义的孤独。
有。他不加思索复我。
二
孤独至为深刻的一段日子,是我在山城找工作。借住在朋友一处出租屋里,她刚好要出差一个月。出租屋门前有一条河流,大概有十几米宽,贯穿在城中村住宅区中心。住宅区幽静,隔绝闹市的繁华。我无数次沿着河边徒步行走,有时出外奔波找工作或瞎逛,有时则只是回出租屋休息。那段日子,虽说不长,可孤独的心境足以让我难忘。那种孤独,如同被扔进一个无人的岛屿,周边是荒凉的海水,除了海水,还是海水。茫茫无际。急于找个出口,把少得可怜的积蓄掏一部分出来,一个人去高档的夜场买醉。那里请来黑人和韩国人做嘉宾表演。里面放着使人沉沦的慢摇。场内的人个个热情高涨,麦芽酿造的酒水释放一张张饱蘸欲望的脸。但我是这样孤独,一个人坐在吧台前买醉。喧哗的音乐排解不了这种孤独;嘻哈的人群感染不了这种孤独。孤独如同液体的酒水,流淌在我体内每条血脉里。卡座里有个男人冲我微笑。他非常“友善”向我点头打招呼。出于礼貌,又或者出于某种不为人知的心理,我亦冲他微笑点头。他举起手中的酒杯,示意同我干杯。我把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我们把饮干的酒杯做了一个朝下翻的动作,意说一滴不留。我知道这是一个常出来玩的角色。放下酒杯,他招手邀约我过去。这是我意料之内的事。没有一个男人不想邀约一个寂寞的女子陪饮。我们都是被寂寞蒸煮的人,虽然我们的寂寞有所不同,但我们都有趋近本质的属性。我们都是夜游人,都在同一所夜场买醉或狂欢。我们彼此只是陌生人。
走出夜场,街灯与七彩炫幻灯就像人间与地狱的对比。前者在静默中为黑暗燃放光明;后者在喧嚣中吞噬人们内心的光明。初秋的夜有些微凉,我寂寞而孤单地走在回出租屋的路上。路上行人寥寥,偶有几辆小车从身边疾驰而过。我两手作搂抱自己状低头行走,无愿留恋夜色的缠绵。那条路好长,是新开发区,越走越荒凉。有三四辆摩托车从前方迎面驶来。每辆车坐有两或三个青年,有的站立起来高歌或大喊;有的在炫车技走蛇形。车速很快,当来到我身边时,我已躲闪不及。有个青年伸出手冲我打了一巴掌手臂。估计他一定想打我的胸,由于躲闪得快,他的手只能落在我的臂上。我气急败坏且惊慌失措朝那几辆绝尘而去的摩托车背影破口大骂。阒静的夜除了留下几声肆意的笑声之外,便是我恐惧的心跳声。我狂奔在一条街灯寂寥的行人道上,只有跑,才能消除那种莫可名状的恐惧。
我并没有饮醉,我太清楚我在做什么。我只是寂寞孤独。她们——那些出手阔绰的女子,有精致的手机,有花不完的炒票。她们是那么幸运,家境好,或有一个有钱又疼自已的男人……这些,我都没有。我一贫如洗。我有的只是可怜又要强的自尊心。我沿着河边,走在那些陈旧、崎岖不平又古老的石头阶梯上。这是一处将被遗忘的旧址。当地人将这里的房屋出租来此的外地人,他们不在这里居住,而在这里居住的当地人基本是一些老人们。有个女子,住在我隔壁。她不用去外面叫快餐,她有厨具,可以买些肉菜回来煮。她一边上班一边抽时间在学美容。她在一间酒店做迎宾,有姣好的身段;她有男人给她钱花,不用为钱发愁。她一个电话打过去,男人便叫她去拿钱。她瞧不起我,我同样瞧不起她。她是小三?小四?小五?或许什么都不是,她只是男人一个性伴侣。那些孤独无可抑制,无可遏止,庞大而疯狂,进驻我的心。我常听她在电话里与人闲谈:有关钱的话题;谈厌倦的旧手机,想换某某品牌的手机;谈哪间店的衣服好看,是值得购买的品牌,随便说出一个数字都使我感到窘迫。她们似乎热衷这种聊天,好像这些便是她们的追求。我与她们较比,像个贫穷孩子看到花花世界似的,一脸惊奇与无措。
我要为钱筹谋,为生计打算。从十六岁开始,我便要背负谋生的责任,与同学燕枝俩人从本县的小镇奔赴另一个小镇。那是一间不限制年龄的工厂,只要有劳动能力,就可以接收。我是童工,但无人干涉我是否合符法律规定。这里有太多的童工:被迫辍学的,或不愿读书的。一张张稚气未脱的脸,她们朝气蓬勃,喜欢看琼瑶小说。我混在这群人当中,与她们过着枯燥而麻木的日子。好在我还有一个“复读梦”,所以,我会把这段艰难的处境当作是暂时的,总有一天我还能回到学校找到原本属于这个年龄该有的位置。后来发现,这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旧城住宅区有一个美丽的萄葡架,天气晴朗时,阳光从茂密的萄葡叶与藤的罅隙中流泻下来,斑驳的影印落在地上。有时我会坐在葡萄架下乘凉,想一些无人倾诉的心事。这些年,一个人,去了太多地方,在身心处于困顿时,只知道哭,歇斯底里,似乎只有那样才是悲伤的出口。内心何其脆弱,仿佛无法承受之重。哭过之后,又一如既往让生活的洪流裹挟自己奔向更深的海洋。
三
我抽了三根烟,地上扔了几根散乱的烟蒂。他也抽了不少。
他问我,那你目前有什么打算。
我凝望那一地凌乱的烟蒂和弹落的烟灰,作了片刻的静默。十年前,我想游遍中国大小城市。但现在,我没有这种欲望。
你知道欲望吗。欲望能驱使你为了获得想要的东西,而改变自己的价值观。欲望是占有,欲望是心魔。年轻时,我迷恋欲望,我有很多千奇百怪的想法。但都不会实现,它们就像美梦,难以成真。看着它们一个个在我的心头破碎,觉得现实让人感到绝望。我有时会拿食物泄愤,把自己的胃填塞得满满,吃香蕉吃到呕吐才停口。我觉得孤独——在异乡的街头,在异乡陌生的人群中,在异乡的出租屋。可我不想回家。我像一个问题女子,一直靠自己去寻找解决的答案。我累了,不想继续去寻找。于是,我想结婚。真正懂自己的人不多,遇人总是不淑,皆因我带着一颗不诚的心去讨一份爱,他们开始都极宠我疼我,渐渐,他们从宠我、疼我的阶段一下降为责备或敷衍我,他们失去了对“玩具”的耐心。我知道,男人都是这样,得而厌之,厌而弃之。我也不去信诚男人,半斤对八两,针尖对麦芒。有安全感的男人缺乏生活乐趣;没有安全感的男人使人想要逃避。我依然是一个问题女子。
四
我们离开公园的长椅,沿着公园的小道行走。鸟语花香,世间自有美境在。
你觉得自己可以释怀吗。他又向我发问。
不然——消失吗。我反问。
我想过消失,你可能相信我真会这样做。不瞒你说,在十年前,我真想结束自己的生命。生命对我来说,是一具行尸走肉的躯壳。我的梦想,我的生存之处,它们迫使我放弃自己脆弱的意志。你不会知道,我有多痛恨那样的自己,觉得样样不如人,不如一死了之。那时,我喜欢一个男人。对的,是喜欢,不是爱,我只是享受他的虚寒问暖。他会关心我、惦挂我。内心这样渴望爱,只要对方的手是温热的,我都想抓住他不放。他每天在外吃饭都会捎带一份给我。以为他也喜欢我,其实无非是自己一厢情愿。他可能觉得我“可爱”,又或者觉得我“新奇好玩”,于他来说,我不过是一个“玩具”。他不爱我,当我向他表白时,被他拒绝了。他喜欢毒品比喜欢女人来得更深。童年的没落,社会的残酷,男人的善变……我将失望抖落酒液中,在那里寻得须臾的快慰。那些色彩迷离的霓虹,和着泪;那些旧的伤痛,和着泪;那些因失意一个人独自承受的委屈,和着泪;那些瞧不起的目光践踏了一遍又一遍的自尊,和着泪;那些无法在别人身上得到的怜悯,和着泪……一一在酒液中得到慰藉。酒使我失去理性的思维意识;酒教我一招——剑走偏锋。
走出酒吧,我被冷风吹得头痛。那条路,我不知走了多久才爬回宿舍的床上。但我不想就此睡下。我痛恨自己既没有生的勇气也没有死的勇气。像一滩烂泥扶不上墙教人生恨。我气极,愤然走下楼,到24小时的小卖部买了一瓶白酒和一盒刀片,又极悲壮爬上楼。宿舍的同事全都睡去,只有我一个人窸窸窣窣在捣弄自己的“人生”。我不敢吵醒她们,故拿了那瓶白酒去卫生间灌饮。火辣的酒精将我的喉道一直烧到胃里,直灌到自己快要不省人事。
迷糊中我爬回床,盖上被子,拿出崭新亮薄锋利的刀片,毫不留情往手腕处划去。一道雪白肉痕被割开,紧接着是一股腥红温热的液体流出,沿着皮肤的纹路,一滴接着一滴落在盖住身上的被子上。我终于释了一口气,觉得一切都得以解决。我可以安然睡上一觉了。迷糊中,我又抬起止血的手,再次拿起刀片划落那一道伤口的周边,像不知道痛似的,狠心划上二十多刀。终于面目全非了。终于累了。最后我在酒精的催发下迷迷糊糊睡着了。我谁也不想想起,觉得世界一切与我无关。这条路,终归要踏上,早与迟而已。我关闭了一切念想,生命无非是一叶孤舟,随时接受无常。
五
你不会明白,我是那么渴望把自己交给死神。世界遗落我一人,谁也不会想起我来。
你的父母你的兄弟姐妹会痛不欲生。
呵。他们。他们应该为我的抉择而高兴。
你非常自私。
是。我一直都很自私。我的眼中只有自己。我提高了声音的分贝,泪也趁机夺眶而出。
他摇摇头,不再数落我。
我希望有一天你能明白生命的意义。每个人都是孤独的,但孤独不代表被孤立,它是独立个体必须面对的心境,孤独是生命的本质,我们都一样。只是我们不会放大这种孤独,作为遣责别人或自己的托词。你还很年轻,要走的路还很长,眼前这些困顿只是你的幻觉,它虽然如此真实,会让你信以为真,这些就是心的障碍,但你若用另一种心境去读取,它就是你的人生履历。我们需要这样或那样的履历,来组建人生的全部。无论痛苦与否,它都能给到你一定存在的意义,我们从这些感受中,得以和生活调节。只有自我完善心识,才能遇见满意的自己,使一颗心真正得到成长。当你再回首往事,它们早已变得云淡风轻,仿佛如梦一场。
他留下这些话给我,便与我在公园挥手告别。
此去经年,我们再也没有遇见。但我谨记那个中年男人留下的温暖,让我的余生不再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