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记得第一次看到回力鞋，还是在乡里举办的运动会上。那时候，运动会有许多单位参加，这是难得的一次的盛会，在三道湾乡所管辖的范围之内，除了各个村屯，还有各个林场，以及厂矿企业，都悉数收到了组委会的邀请函。
　　 比赛服装的整齐划一固然是好，谁也不想寒酸着走进大会场，走进公众的视野。那时候，一些单位的贫富也是与人家的贫富差不多。家境好的就穿得好一些，家境不好的就穿得朴素些，自己觉得过得去即可。
　　 让一个村出个代表队，恐怕比生个孩子都困难。村部没有什么钱，让当村长的都犯难。去哪里能抠出一点钱，勉强凑合着，是可以去买件服装。可是人员呢？这是球类运动会，不是去跑赛，几个人都行，人数最少的项目也要五个人参加。放眼望去，全村有五个摸过球的人好像还没有，就甭说运球了，连这个不会，何况那个篮筐那么小，想投都投不进。不如就找十一个人，去踢球，基本不用讲究什么战术，只要在场上能跑，只要跑不死，就行！反正咱在地里常年劳动，有的是体力。一些村干部就是这么想的，参加运动会是必须要参加的，不参加就有人找谈话了，应付也得有人能应付啊！
　　 运动会那天，各个参赛单位的所有运动员都要集体亮相。列队走进会场的那一刻，贫富差距如此巨大，让人无语了。大裤衩子小背心，怎么能和清一色的运动衣裤相比较呢？可是，这样的贫富差距就摆在一起，让人想不看都不行。
　　 线路工程队出场了。他们是安图森林经营局下属的一个单位，场部就设在三道湾乡，自然在被邀请之列。他们的篮球队，几个人精神抖擞，意气风发。他们带球稳健，传接配合，自然流畅，很显然，他们是一支训练有素的队伍。特别是他们都穿着一双回力鞋，白色的鞋面，厚厚的鞋底，把他们武装得神乎其神，无论是突破上篮，还是远投近攻，简直是无所不能。
　　 他们从一出场，便吸引了大众的眼球，凡是有他们的比赛，围观的人们里外三层，密不透风。我当然是他们的铁杆球迷，他们所要比赛的场地，早早便知道，还主动去充当记分员呢。
　　 记分是个很轻松的工作，在一块小黑板上，用粉笔划分两个空格，两个单位的名下，便是比分。
　　 线路篮球队的实力非同一般，在乡运动会上，所向披靡。往往都是一方比分一路飙升，一方一球却非常难进。我作为线路篮球队的记分员，与场上的球员们一样兴奋。往往一个数字不会存在几分钟，就会改变，擦字改字是主要工作。这边忙得不亦乐乎，而那边呢，那个记分员形同摆设，呆若木鸡。从比赛开始到结束都没有在黑板上写过什么。最后，场上哨子响起，他在黑板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圆圈，然后拍拍屁股走人。
　　 线路篮球队就是这样，他们穿着回力鞋走进了我的心里。我不禁这样想象着，要是我有一双回力鞋该多好啊！
　　
　　 二
　　 有一年的“六一”儿童节，学校要统一服装。白衬衫和蓝裤子是必须有的，学校统一收费，统一制作。对鞋子的要求，也必须是白鞋，却是由个人去购买。
　　 那时候，孩子多，一个年级往往都要三个班，而多的年级却要四个班。一个班级有四五十个孩子是正常的，多一些的五六十个孩子也没什么稀奇。去哪个班级瞅瞅，挤满密密匝匝的孩子。孩子多了，而且都共同拥有一个要求，就要出点事情。
　　 母亲因为有事情晚去了一个上午，等她下午赶去供销社时，白鞋断货了。这双鞋是必须要穿的，而且马上要穿，没有了可怎么办？母亲正在为难的时候，看见柜台里有回力鞋售卖，而且也不多，还是大两号的大鞋。她在犹豫着，可是她不买，就有人买，连这样的鞋都没有了。她狠狠心买下来，虽然钱要贵一些，可是这鞋也抗穿，值这个价钱。鞋子虽然大一些，却可以多穿两年，她总是愿意给她的孩子买大一些的衣裤和鞋袜。孩子总要长大的，衣裤和鞋袜是不会长的，买大一些总可以节省着穿。大孩子穿过的，可以留给小孩子穿，不会因此浪费。那时候的消费理念是穿破，而如今的是穿旧。更有甚者，已经不是穿旧，而是穿时兴，穿时髦，只要过去了这个款式，就是旧。那时候与现在的消费理念，不能同日而语。
　　 没想到，母亲会买回这样的鞋，就觉得这幸福突然从天上掉下来，砸中了我。我立刻穿着鞋，迫不及待地去街上走走，我的脚大，把鞋撑起来，一点都不觉得大。绵软的鞋底，像踩在棉花堆上一样曼妙，这种舒适感，让人不觉得费多大力量，就可以迈出稳健的步伐。
　　 我穿着这双回力鞋，走到学校去，走到操场上，同学们纷纷投来惊奇的目光。老师也看见了，他没有说什么。都是白鞋，只是款式不同而已，并不影响整体性，他不想为此去苛求什么。
　　
　　 三
　　 母亲是生产队的队长，每天都要率领林场职工的家属们，去田间劳动。那时候是按工分计酬的，一个工分能合上多少钱？还是一个虚幻的数字，要到年底才能核算出来。其实，一个工分没有多少钱可以核算，尽管这样，母亲还是热情如火，一丝一毫都不曾懈怠，从来都不肯落下一个工分，把自己的这份工作，看得很重很重。
　　 生产队很忙，特别是来到秋天的时候，这个收获的季节，让她天不亮就出发，贪大黑才回来。这天早上，她忙忙活活去生产队的饲养院去套牛车，准备往回拉黄豆。她忙着去赶车，却把装有午饭的饭盒忘到了家里。白天家里没有人，父亲一早去山场，我和哥哥去上学。我有个任务，要在课间操之后，跑回家去给猪添两瓢食，不然它会饿得受不了，是要跳出猪圈来的。
　　 我回来的时候，发现了母亲的饭盒。母亲的工作是很辛苦的，如果不及时吃上饭，身体会受不了的，让她忍饥挨饿可怎么行？我想着该怎么去送饭呢？第四节课是体育课，老师把一个足球往操场上一扔，让同学们去乱踢，我就趁着这个乱，偷偷溜出去，给母亲送饭。
　　 我知道母亲在几里路以外的地方劳作，那里有大片的耕地，生产队的主要耕地都在那里。不用去打听谁，我已经去过几回了。走到那里还要趟过一条河，若是平时，我卷卷裤腿就过去了，此时脚上穿着心爱的白鞋，哪里舍得这么造？河水是从大山里流出来的，冰凉冰凉的。我只能光着脚，忍着刺骨的寒意，慢慢走过去。
　　 割过的黄豆地，豆茬密密麻麻，我一边在垄沟里走，一边去收割的人群里，搜寻母亲的影子。此时，还不到吃午饭的时间，人们都在弯腰割地，一时还看不到脸。我左顾右盼间，忘记了脚下，只觉得脚下一阵剧痛袭来，我忍不住“哎呦”一声。被豆茬子扎到脚了，没想到，豆茬子如此尖利，竟然把鞋底都被扎破了。我脱下鞋，忙看看鞋底，破了一个洞。
　　 有人看见了我，忙去喊母亲。她离我不远，很快便赶来。母亲一脸的汗水，面容还有些脏兮兮的。她坐下来，捧起我的脚，又是用嘴吹，又是用手揉，脚掌心在流血，而且还疼痛难忍。
　　 有人给出主意，用鞋底子拍，把伤口里的脏东西拍出来，就不怕了。母亲二话不说，拿起我的鞋就拍，说来奇怪，鞋底子拍在脚上，仅仅疼了一会儿，就开始麻木了，最后一点都不疼了。母亲足足拍了有十几分钟，脚掌感觉热乎乎的，什么知觉都没有了，治疗算是结束了。
　　 走路是走不了的，可怎么赶回去呢？我在发愁，母亲却不愁，我们母子俩分吃了饭盒里的饭菜，大家伙把牛车装满黄豆，我便坐上高高的黄豆上，晃晃悠悠地回家了。
　　
　　 四
　　 这双回力鞋就这样早早地破损了，尽管还是一双新鞋。尽管里面垫上鞋垫，还是往里进沙子。有时候，会突然挤进来一颗小石子，使劲硌了一下脚。我咧下嘴，忙哈腰把鞋脱了倒出去。这些还是可以忍受的，到了下雨天，就不能忍受了。泥地被踹得稀泞，稀溜溜地灌进鞋里，让整个脚备受煎熬。这时候，就不能把这双鞋穿出去了。
　　 这双回力鞋，我就这么穿着，因为这双鞋，我学会了出门看天气。天上的流云有千百种变化，对于出行而言，哪片云会对出行造成困难呢？预先知道这种变化，会让自己早做决断，可以防止恶劣天气所带来的麻烦。
　　 白色的鞋，这一层白是很难保持的。一丝丝的灰尘，都能染黑这层白。迈步与细心是分不开的，而选择所要行走的道路，会直接影响到鞋子的清洁。不是哪一条路都能走，也不是哪一条路都不能走，对于路的熟悉程度在起着决定性的作用。
　　 白色的纯洁性，是在显示一个人的认知度。坚持着这种白色的纯洁，不让乌黑来玷污，就是在宣泄着一个人的人生态度。这双鞋一直伴随着我，从小学到中学，许多年过去了，我一直都努力地保持着这层白。
　　 这些年来，我走过的路，一直都在警醒之中度过的。因为这个洞，让一只脚极其痛苦，一只脚极其幸福，让我欢喜让我忧，我一直都在这种情绪之中纠结着。现在想来，这一路人生之所以干干净净，就是那个破了洞的鞋，一直在提醒着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