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一路陪伴(散文)
他把中风的老婆带在身边,一辆跑长途的中巴车就是这对夫妻的家。一路陪伴,写人生最美长情歌。
一
昨天,我又进了一趟常德城,下午三点办完事后,从桥南乘公交车到了汽车总站,准备搭乘临澧县的车回家。刚下公交车,便看见太平—珠日(临澧县的一个小镇)至常德的车要走了,机会真好,不多一分不差一秒。我乘这个车,是最方便的,坐这个车下车后,只有三里路便到家。我手一挥,车停下。车上空位很多,第二排无人坐,我是在中途就要下车的,就坐在离车门近的位置。
开车的师傅姓覃,五十多岁,中等个子,黑黑瘦瘦的,话不多,他跑太平至常德的专线车起码有十多年了。太平到常德有七十多公里,天天开这趟车,从不间断。乡村道路上坡下岭的,不能开得太快,每天只能跑两个来回。他开车的技术过得硬,办事认真负责,口碑很好,别人常常要捎点啥的,很多时候能帮忙便帮忙。这一带的人出门,有不少人都是专等他的车,特别照顾他的生意。我扫码付费后,坐好,车子启动,我看着被车甩下的天天都在变化的风景,愉快地回家。
覃师傅的老婆正坐在我的前排。突然记起,随车收钱的女人——覃师傅的老婆,五年前中风瘫痪后,就一直是随车来,随车回,覃师傅在开车的同时还得有时候将车靠边停一停,将她固定位置坐好,是大家都知道的事。
二
前年秋天乘坐他们的车,才知道她已经瘫痪的。我因为腰腿疼痛,啥事也干不了,那天便乘车到常德去做针灸,也是恰好在半路上了他的车。上车我坐的位置与售票员——覃师傅爱人并排,但隔一个走廊,有些熟,却不知道她的姓名。又有一个老妇人上车,她拿了张二十元面额的钱。此时,覃师傅在前面专心开着车,她老婆却朝我望了望,好像对我在说些什么,我没听清。她的手吃力地指着前方靠背后面袋子里,用夹子夹着的一沓钱。车子摇摇晃晃,里面有人说话,空间小噪声大,我仍没弄明白她的意思,粗心的我当时没有看出有什么异样。我看看她又指指我自己,深感疑惑。后面有人提醒我:“她是要你给这个老人找零钱。”仔细一看,瞬间明白——原来覃师傅的老婆已经瘫痪了,不能动,就连收钱这么简单的事也已无法胜任。这是啥时候的事?她也没多大年龄呀,最多和我差不多吧?我满脑子疑问,连忙拿过她前面的一沓钱,问:“找多少?”她说的话我还是听不清,后面熟悉的人告诉我:“找十一块。”我给老人找了钱,然后又将这沓胡乱夹着的钱,按整钱零钱给重新整理了一下,放到了她前方后靠椅的袋子中。我再次坐好,心里一阵难过。
曾坐过他们的车,与覃师傅的老婆应该是有过交集的。她中等身材,相貌较好,身材也不错,说话眉宇间自带微笑,年轻时肯定是个有不少人追求的美女。她热心能干、心直口快,说话不多,但每次能说到点子上。别人有货上下车,她力气大,大物件一下也能提起来。有步履蹒跚的老人坐车,她是搀扶上车坐好,到点又是车停稳后搀扶着送下车。在车上,上了年纪的人,她都是贴心地照顾,叮咛不要坐门边。有人晕车,她会给人调换座位,让晕车者坐窗户边或者前面。这样的一位好心人,怎么就突然中风瘫痪了呢,何况还这么年轻!哎,人生无常,这世上的事谁又能说得准?明天和意外到底哪个会先来?
在我的逻辑里,好人是不能得病的,像中风这样的恶疾更不应该和好人沾边的。
思绪正在天马行空,又听到覃师傅的老婆向我发出“啊啊……”的叫声,我转向她,发现她的整个身子在往下落,绑在她腰间的带子已经滑落,勒到了腋下,若不是有腰带绑着,这会整个人该垮落到座位下了。我连忙起身,八字步微蹲,与她面对面,双手抱着她的腰,企图用力将她抱上来,扶正到坐位上。她比以前略胖了些,耷拉着头。无奈,她的整个身子往下坠着,我与她是相反的作用力,她帮着倒忙。我的腰也十分痛,根本就使不出全力,后面的人说:“你力气小,抱不动她”。我努力僵持住,不让她继续往下落。我气虚喘喘,汗水很快溢出。这时,覃师傅已经将车停在路口边,大步过来对我说:“谢谢你,我来弄,你弄不好的。”我退下,只见覃师傅解开了她的腰带,面对面,双手拦腰抱住往上一提,将她的臀部顺势靠在座位边,然后腾出一只手,将她座位下面已经十分褶皱的垫布拉直牵平,多么细心的丈夫啊。然后稍稍用力将她移正到座位上,并轻声问:“这样,好了没?”她用含糊不清的话语说:“背……后,背……”覃师傅明白,又将她后背的衣服给扯了几下,再用腰带重新系好,把她的腿扶正,检查了她的鞋,正了正。最后看了两秒钟,又柔声地问:“可以了吗,还有哪里不舒服?”她老婆仍是含糊不清地说了声:“好了……你……开车。”覃师傅这一系列连贯操作,行云流水。一个开车的师傅,一个粗手大脚的男人,心思如此细腻,对瘫痪老婆的态度如此温柔体贴,没有丝毫怨言,只有满满的柔情与爱意。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烟火夫妻,白首不相离”,覃师傅是在用行动诠释这些话的真谛。像他这样不离不弃,将瘫痪的妻子,时刻带在身边,用时间证明相濡以沫,细水长流,这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我被覃师傅的这份朴实无华的真情深深震撼,彻底感动。
三
车子一路顺风,已经从一级公路下来到了乡间的公路上,我往前俯着身仔细看着前方瘫痪的病人。发现她的皮肤比前年更加细嫩了些,身上干干净净,没有其他什么异味,总的来说,她与前年没什么大的变化,病情没有加重。
记得我前年忍不住问过车上其他人:她生病多久了,怎么没在家里让人照顾?跟着车跑来跑去,她累,老公也累,还很不方便。车上的人你一句我一句的话,仍犹在耳——
“放家里没人照顾,她的生活已经完全不能自理,身边没人,是不行的。”
“家里没其他可靠的亲人,女儿已经出嫁,也是一家一当,无法长期照顾母亲,儿子还在读大学。”
我又道:“可以花钱请人照顾。”
又有人说:“请保姆在家里照顾,像她这种情况,不是一日两天的事,没有五六千块钱一个月,没人干。”
“唉!一朝生病又回到解放前,现在跑中巴车的生意也不怎么好,这笔开支,一般的家庭很难付得起!”
“覃师傅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反过来想,病人在车上时刻见到新鲜人,对她的身心来说,是有益无害的。”
“覃师傅真是重情重义,要是换了别人,估计病人活不了多久。”
“覃师傅真的不错,家里所有的事情他一人承包,还插有两亩田,他的菜园里的菜长得非常好,有时候还给别人一些新鲜蔬菜!”
“覃师傅真厉害,也不知道他每天怎么忙过来的,给老婆梳头洗脸,将她收拾得干干净净,喂饭,大小便等,开车从来还不误时。”
……
今天车上没人议论他们的事,大概是习以为常,除了同情的眼神,还有内心深处的赞叹。
四
以前,我一直觉得,无论是梁山伯与祝英台的矢志不渝、生死相依、海枯石烂的忠贞爱情,还是七仙女与董永天上人间的真爱与真情,都是寂寞文人杜撰出来的精彩故事,只是对无法得到的幸福爱情所产生的一种向往,给那些落寞之人一种心灵上的慰藉罢了。我如今亲眼所见,彻底颠覆了我的认知:世上最好的关系,莫过于夫妻,没有血缘,却一生相伴。其实爱,并不深奥,能相依相伴就是最大的幸福。世上的真情一直在,天长地久的爱情一直有,只要用心,就会发现。覃师傅的老婆是不幸的,年龄不大便已中风瘫痪,无论她以前多么能干,都已经是过去式。但她十分幸运,她有一个不离不弃、长相厮守的伴侣,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她是他今生的唯一,他是她的终身依靠。
车子一个刹车,我一个激灵,“毛花界的到了,有下车的请下车!”覃师傅转向后面,喊着话。我拿好行李,说了声:“谢谢!”便下了车。我一边走路一边抬头东张西望,感觉天空更蓝,太阳更暖,周围的树更绿了。
不离不弃,已经是一个传奇了,能够把中巴车当作家,朝夕陪伴了老婆,精心照料着,那就是传奇中的传奇了。一路陪伴,还有如此深情长情的陪伴吗?把最美的爱情写在一路上,我要为他们的爱情谱一曲最美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