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家园】谁拿着天堂钥匙(中篇小说)
十万年做人,一朝成神——自从我们共同的母亲穿上遮体的衣服,带领我们走出非洲草原,走过无数的猎场、战场和墓场,我们已经寻找了上千个世纪。终于有一天,我们来到这里,看到了天堂的第一个庭院的第一扇大门。
——此非小说,也非预言,这只是一次怯怯的窥探。
目录
第一篇月亮女孩
1、涡+
2、《别人》与“棉”
3、女星
4、“球长”在上
5、玫
6、芯片与“义人”
7、月亮女孩
8、延生仙丹
9、母亲和她的宠物养殖场
第二篇异界天空
10、大噜噜
11、最后的国王
12、麦子与韭菜
13、几何模型
14、遥远的“碳”
15、“布”
16、爱人的味道
17、有你的地方
18、直达远古
第三篇天堂钥匙
19、142857
20、命运总是急转弯
21、人脑宇宙
22、黑玛肺鱼
23、天降“八姑”
24、一位叫“赛”的女人
25、太阳花
26、最美人质
27、此心安处是吾乡
第一篇月亮女孩
1,涡+
2205年,一个任何人都不再有机会孤独的年份。各种信息带着情谊的黏度,在一呼一吸的空气里陪伴左右,如影相随。
涡独自住在德黑兰的一栋万人摩天公寓,即使是在睡梦中,都有涡+替他联络着世界。这栋建筑高过了老鹰的翅膀,时不时地被游云缠腰,像仙境中忽隐忽现的琼楼。
涡是个心比天高的人,选居的房间位于公寓的倒数第二层,每天最早一个为太阳接驾,最后一个为太阳送别。在寂静的晚上,涡从阳台望月,似能听到月亮上的窃窃私语,更有嫦娥拿月色洗澡的淅沥之声。
这样的免费公寓仅在德黑兰就有上千幢,它们占地很少,却容量巨大。每套房子的结构规格一致,生活设施一应俱全。遇到大风来袭,整栋大楼会像一棵摇晃的树,游荡的房间就像地球的摇篮。但没有人担心大楼会在风中嘎嘣一声断为两截,因为楼的筋骨材料使用的全是专用合成纤维,比钢筋水泥更加坚韧,建设施工也更便捷。入住前涡曾乘坐飞车绕着楼群盘旋几圈,最后挑选出视域最佳的一套,让涡+帮他办理了入住备案登记。
涡今天需要出门,按约前往地球理事中心——人们习惯称作的“地心”总部,参加一个关于女星殖民的专题讨论。涡看到预约的自动飞车如时飞来,已稳稳地交会对接在他的出入窗口,便带着涡+径直走了进去,用语音告诉了飞车送达的时间和地点。
人类没有翅膀,空中却布满道路。所有人飞来飞去,进进出出,像是同一棵大树上筑巢的小鸟。他们乘坐的飞车呈通体透明状,车外的全息景象一览无余。涡没有恐高症,他喜欢这种通透感,坐上去犹如自己的身体在飞翔。
“今天是您的72岁生日。您的母亲期待和您一同庆生。”涡+提示他。
涡觉得像他这样的年青人庆生是一件繁琐的事情,只是拗不过母亲,每年的这一天母亲都会点上蜡烛让他许愿。
“每年的这个日子我都会许下同一个愿望,你能猜出是什么吗?”涡笑着问涡+。
涡+回答问题从不犹豫,它说,您的提问有为难涡+的意图。您确定需要我的答案吗?
嗯嗯,猜猜看。
涡+说,许愿纯属于人类的唯心活动,涡+很难把握,只能根据日常数据推测前三如下:一,把别人谠的施政主张尽早变成现实;二,愿母亲健康长寿;三,再写一部《别人》那样不同凡响的新著。
涡点点头又摇摇头,这些愿望都很美好,也是我矢志追求的目标。它们都存在于现实世界,我正在接近它们,只是尚需时日,有待付出持续而实际的努力。
但是,涡说:我在每个生日许下的那个愿望一定是高出现实的,难以企及的,它在云层之上,时间之外,虚妄之中。
涡+插言,等等,我想我就要猜到了。请您再确认一个要素,这个愿望和您的某部著作人物有关吗?
涡说:是的,我差不多已经告诉了你答案。
哦,我应该想到的,她一直在你心里处于至高无上的位置。“棉”,《别人》中的那个新人类女孩,您渴望有一天,她能从您的书中走出来,从众人的理想中走出来,惊艳整个现实世界。涡+肯定地说。
2,《别人》与“棉”
涡是作家兼语言学家,一个把写故事与做学问做到无缝对接的当红名人。他潜心钻研语言对生命进化的影响,认为人类在向文明社会的狂奔途中,语言从不是砸脚后跟的文化果子,而是一面旗子,一种引领。正是神奇的语言,带着神谕,开化思维,丰富情感,将人类带出了动物群落,使人成为地球领袖,具备了见风就长的智商和情商。语言不是智慧的外壳,而是促进进化的内力,它为人脑打开一扇天窗,让思想之光洞穿世间的混沌。
他发现语言最不喜欢固化,更愿意朝着不受压制的方向发展。天地间的一切力量全在组合,不同的组合释放出不同的能量。语言尤其如此,无论文字,还是数字,禅音还是咒语,排列组合的巧妙运用总能带来惊世骇俗的效果。语言的艺术之美简直没有止境,一如诗歌。唐诗宋词是一个高点却非至高点,没有最好,只有更好。世间最美的诗歌还待后人创造,它不仅直达人的心扉,而且能产生调动时空的效应。
涡拿语言模型解析当今世界。他在全球最大的辩论平台发声,指出所有鼎盛论调都是在鱼肉大众,消磨人们的意志。既然语言与艺术,没有边缘也没有端点,从来不存在第一,那么当前这个被认为足够好的世界,注定不是最好,所有“第一”的景象下都填塞着秩序和技术的垃圾。
譬如数字法则,它网络了天空,精细了世界,也坐标了生活。人拿数字解构万物,很透,很准,也很爽。但数字同时将人玩转于股掌之中,以数字量人,选人,赋予权益,人成了一堆行走的数字细胞。倘若这就是人们追求的数字文明,那一定是时代与人文的悲哀。
譬如精英政治,少数精英人物在前面领跑,百亿大众脱节掉队,普通人只管坐享其成,饱食终日无所用心,惬意地品尝精英创造的智慧成果。对于全人类来说,这究竟代表了进化还是退化?
再如道德模板,“球长”通过智能手段,利用权益杠杆,让每一个社会分子从善如流,让人人如阳光雨露下的小草一般向上生长,似乎营造出了一个无处不祥和的圣人世界,但在人心的深处,仍然是私欲在驱动,是自私的本能在充当前进的动力源。
这样的形态必须改变。涡发挥自己成名之后的影响力,在精英阶层组建了“别人谠”,带领他的党羽专注地做一件事情:为精英之外的大众发声,推动现行制度的改良。他们几乎每天都在呐喊,给这个消灭了贫穷、绝症、仇恨与罪恶的盛世找茬,给“地心”这个全球最高管理机构唱反调。涡不止一次摸过自己的后脑勺,探测那里是不是长着古中国三国时期魏延的“反骨”,质疑自己是不是一个天生的叛逆者。
涡在自己的梦幻作品《别人》中赋形了对另一个新世界的构想,恰巧与不少人潜行的思潮同频,激起始料未及的巨大反响。尤其是《别人》中的主角“棉”,涡倾尽理想塑造的新人类女孩,一个只为别人而来、只为新世界而生的圣女,一个一眼就能读懂人心、一手就能拽起灵魂的神女,活灵活现,栩栩如生地出现在人们面前,像一束来自天堂的圣光,一下子映亮了万众心空,也照出了现政下的猥琐。“棉”的美艳、善良、智慧,完全是神一般的存在,她代表了未世,新生,希望,令无数人心驰神往。
3,女星
因为要出席活动,涡今天一身正装打扮。所谓正装,也是相对于平时的随心所欲而言,多了一个煞有介事的衣领和一条装腔作势的领带。穿衣只是为了心情,而不是为了遮羞和保暖。当下的许多种制衣材料,是先前无数次衣装革命后的成果,不再用棉花织布,不再用裁缝剪切,穿衣打扮全由私人定制,个性塑型。衣服料子比橡皮泥还要听话,比孙悟空的七十二变还要好使,每个人按照自己的喜好和需要,可以随时随地变换尺寸、形状和色彩。总之只要脑子里能够想到,衣服就能做到。即使枪弹打过来,大火烧过来,有害物质辐射过来,对这样的衣服来说也都是小菜一碟。大街上再也没有林立的服装店铺,家里也不需要让庞大的衣柜挤占空间,人人都有一套一辈子穿不破又永远穿不烦的衣装。
“地心”这次组织大家讨论的,是如何改造某个类地行星单性繁殖现状,从而促进生命优化的问题。这颗位于织女座的行星被人类发现不久,那里统领一切的居然也是人形物种。和地球不同的是,那里全是女性,真真切切的“女儿国”,一色的夏娃复制品,似乎亚当一次也没有来过。人类对这次发现喜出望外,庆幸我们的祖先果真具备先知先觉的能力,“女儿国”这一古老的传说并非子虚乌有空穴来风。
相对于充满爱恨情仇、悲欢离合的异性繁殖,单性繁殖不失为一种减少了许多麻烦避免了各种矛盾冲突的延续方式。他们或她们不需要借助别人的身体,不需要将爱低到尘埃里,不需要被骂作废柴或舔狗,而是雌雄兼备,一人事情一人当,生不生孩子生几个孩子全由自己做主。
但地球人派员访问了几次女星之后,很快就发现了这种单性繁衍带来的严重积弊。由于没有了性差异带来的激励和欲求,那里的女人也就失去了争奇斗艳、争风吃醋、争宠弄情的动力和理由,不再把自己进化为男人喜欢的样子。她们不需要像地球女人那样,每天和镜子里的自己较真,挖空心思涂脂抹粉乔装打扮。女星的女人越来越没有女人味,没有谁面如粉黛,肤如凝脂,前凸后翘,风摆杨柳,而是一个个蓬头垢面,样貌平俗,形体壮硕,举止粗野。更为要命的,是她们的智商被情商拉了后腿,始终徘徊在一个低级阶段,犹如一群傻妞,不解风情,不思进取,过着一穷二白又百无聊赖的生活。当地球人穿越星际招摇宇宙的时候,她们还在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原始状态下荒废人生。
“地心”需要决策的是,放任自流,还是人为干预?如果干预,就需要引入异性元素,那么是输出一批男人精英志愿者打乱她们平静的秩序,还是运用现代科技手段修改她们的遗传基因?
涡的发言比较放肆,他发出了一连串败坏氛围的质问:
我们是宇宙的老大吗?地球人是所有物种的家长吗?“女儿国”的人们诉说过她们的寂寞和郁闷,认识到没有男人便没有幸福吗?她们感觉过自己形象丑陋智力不全吗?她们邀请过地球人为她们改变基因、换代变种吗?她们真的渴望刮一场雄性荷尔蒙的风或者下一场J子雨吗?她们会热烈欢迎一批种猪一样的地球男人浩浩荡荡地前去性Q她们吗?
涡说地球人已经在地外做过不少自以为高明的傻事,我们再不能凭空臆断,一厢情愿地把地球人的价值观强加于别的星球,用一种文明去颠覆另一种文明。对“女儿国”这样的单性繁殖形态,我们要做的是尊重,是宽容,是友善,而不是灭绝。我们为什么不邀请她们的领袖前来地球体验,让她们见识我们的世界,发现并借鉴地球的经验,以文化和渐进的方式,而不是用置换基因、异性入侵的鲁莽行径,促进她们的优化和发展?
许多人对涡的发言侧目而视,觉得这位“别人谠”的党魁有些极端和偏狭,也有人对涡的观点奋起反驳,唇枪舌剑,你来我往。“地心”的组织者对这种争吵司空见惯,放任自流,并不选边站队。
其实这只是一次务虚的研讨,“地心”并不急于确定行动方案。
会议结束时,涡刚从座位上站起,涡+就不失时机地说:玫有一个重要的临时邀约,请您散会后与她面谈。
玫?
是玫,“9首”之一,本年度轮值主席。
她的即时位置?
“地心”总部,本建筑物F35房。
谈话的主题?她有告知?
没有。综合分析测算:政见之争概率0.4,居第一;谈论文学艺术概率0.1,居第二;商讨……
涡打断涡+:好了,领我去见玫。
涡+带着涡乘坐磁浮笆斗上行。涡的脑子里飞快闪过有关玫的一揽子信息。
玫和涡祖籍同乡,人种同族,拥有相同的肤色和血统。玫很有名,却很少有人见过她的真人,也很少有人知道她的实际年龄,涡推断玫的年龄和他母亲大致相同,一百岁左右。但玫似乎冰冻了青春,永远保持着一个大女孩的模样。当然,玫这样的高层人物,拥有配给“延生仙丹”的特权,不会像涡的母亲那样无可逆转地渐渐老去。这也是涡对现行制度愤愤不平的原因之一。
见过玫的人都说玫单靠美貌足可以征服天下,即使是在这个美女如草的时代。传言向她求过婚的地球男人不少于七位数,和她有过亲密关系的男性也不会少于两位数,但她一直保持单身并且不曾生育。有人说玫的威力全在她的一双眼睛,只要看着她的眼睛听她说话,便没有人不会俯首帖耳言听计从。
玫是在“9首”位置上连任时间最长的人,是一位坚定的秩序主义者。她和涡在全球最有影响的舆论平台《今天》上交替发文,围绕政改的口水战已打了半年之久,但从未面对面地进行过交锋。莫非她终于按捺不住,此番要面见对手一决雌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