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我的忘年交朋友(散文)
一
我的忘年交朋友比较特殊,是一位外国人,她非常“年轻”,差一岁就是真正的零零后,芳龄九十九岁。她的名字翻译成中文名为“雪莉”,我喜欢这个名字,如白雪一样纯洁莹润,似茉莉花一样芳香怡人。
说起我和雪莉的相识与相知,有些偶然,我们是路上认识的。因为家离公司比较近,所以我通常走路上班,一路上不仅能够欣赏沿途美丽的风光,而且又能够呼吸新鲜的空气。
记得那是一个春天的傍晚,我结束了一天的工作之后,走出公司的大门,看到天空飘着小雨。我忙取出包里的折叠雨伞,撑开来。当我走到一棵大树下时,看到有一位气质高雅的老婆婆正坐在树下避雨呢。枝叶繁茂的大树像是一把擎天巨伞,遮挡住了雨水。她没有遭受一丝风雨的侵袭,就连同树下围绕的地面,也都是干爽的。
我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她身上不俗的气质吸引了我的目光。只见她的头上戴着一顶浅灰色的毡帽,上身穿着一件淡蓝色带着花纹的衣服,下身是一条深灰色的过膝薄呢裙。正值春寒料峭的时节,老婆婆的穿着非常时尚,她给我的第一印象,就像是英国女王那样穿着讲究,气质高贵典雅。
她让我懂得,一个女人身上的这种高贵与优雅,不是年龄所能限制的。
她有一张和蔼慈祥的面容,皮肤白皙,眉清目秀,脸上的皱纹并不多,而且是浅浅的,淡淡的,仿佛岁月对她格外偏爱,没有留下什么印痕。
这时候太阳正从一片乌黑的云朵中探出头来,雨点变得淅淅沥沥,并慢慢地停了下来。我友好地和她打了一声招呼,问她住得远不远?需不需要帮忙?她回答道,住得不远,不需要帮忙,并向我道了一声谢谢,并送上一句“上帝保佑你!”的祝福,然后站起身来,推着一辆能坐能推的助力车,朝着我身后的方向走去。
我们走的是两个方向。天空又飘起了雨,我真想立刻转身回去,打着伞送她回家。但想起她刚才说的那句“不需要帮忙”,让我止住了脚步。在西方的国家,尊重别人的意愿,才是最礼貌的做法。虽然担心大雨有可能会淋湿了她的衣服,但也只能尊重她的决定。她给我留下的最初印象,是一种刚柔并济的品性,高贵典雅的外表下,融合着自强自立的精神内涵。
二
再次遇到她,是今年五月份的一天,也是在下班的路上。远远就看到她正推着那辆助力车,慢慢地向我这个方向走过来。此时,路旁篱笆院落内的一树红色的茶花正开得如火如荼,还有几丛色彩缤纷的郁金香也妩媚地绽放着,几只白色的蝴蝶在花间飞来飞去,蜜蜂“嗡嗡”地唱着欢快的小曲,不辞辛苦地在花间忙着采蜜。
当我们还有一段距离时,她停下了脚步,主动和我打招呼。与她初次相遇,便记住了我,我也礼貌地回应着她。她头上依然戴着一顶帽子,但不是上次我看到的那顶,是非常漂亮的乳白色宽边遮阳帽,在帽子的一侧配饰了一朵浅紫色的花朵,她上身穿着一件紫红色的衣服,和帽子上的花朵相得益彰,她的下身穿着一条白底带着红花的裙子。我在心里暗暗赞叹她这个年龄,还穿得那么优雅飘逸,便情不自禁地夸了她一句:“你穿这身衣服,看起来真漂亮!”她听到我的赞美,开心地笑了。
在愉快的氛围中,我们像多年的老朋友一样,开始了亲密的交谈。
她断断续续地叙述着,我大概拼接出了一个完整的人生故事。她出生在一个大家庭里,兄弟姐妹共十三人,在众多的兄弟姐妹中,她排第六,因为小时候家里人口太多,家里的生活条件异常窘困。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她十几岁就出外参加工作了,辛苦挣钱贴补家用。她最初是到家附近的一所医院当了一名护工,再后来边工作边学习,通过勤奋努力,成为了一名专业的护士。
她二十多岁时,随着国家派遣的医疗队,到各个国家进行医疗援助。她去过英国、爱尔兰、非洲等许多国家,在外整整漂泊了二十多年。在她四十三岁那年,当时她在非洲的一个国家工作,收到了家里寄来的一封信,告知她最亲的一个哥哥因病去世了,父母的年龄也大了,需要她回家照顾。她才终止了漂泊的生涯,回归故里,开始照顾年迈的父母,也开始了她的另一段人生之旅。没想到,她如此柔弱的一个女人,竟然会有如此的经历,在她平静的叙述中,没有什么出奇的地方,好像这一切对于她而言,过于平淡无奇似的。
也许是她由于一直随军行医,浪迹天涯,竟然把个人的婚姻大事也耽误了。虽然她年轻时是一个美人,但是,不知不觉间过了四十岁的年龄,可选择的机会,便少之又少。这是一个不容挑剔的年龄,婚姻在这个时候,已然让人身不由己。
镇里有一个男子经常来到她家,表面上是找她的父亲,实际上是看上了她。由于他和她的父亲的关系处得比较好,也让这个婚姻有了实质性的进展。她坦诚地和他说,如果他们两个人结合的话,有可能没有子女,这是一个很严肃的问题,不容忽视。没想到的是,那个男子回答道:“我本身就是父母领养的孩子,所以有没有小孩也没有关系,我爱的是你,有你相伴走完下半生,我就很满足了。”他的回答让她很感动,她于是做出决定,嫁给这个真心爱她的男人。
婚后两人相亲相爱,并相濡以沫,虽然他们两人一生没有儿女,但丝毫没有影响他们之间的感情。她的丈夫是一个懂得担当的男子,一直帮她照顾她的父母。
雪莉告诉我,她的父亲活到八十九岁零两个月,她的母亲活到九十四岁零六个月,从她的话里,可以看出她对父母的深情,就连零几个月都记得那么清楚。当她回忆起这段生活经历的时候,对她的丈夫充满了感恩,她说,多亏了他,帮她一起照顾父母。
我问她,她有那么多兄弟姐妹,为什么最后由她一人来照顾父母?
她说,在她照顾之前,父母是由她最亲的哥哥照顾的,哥哥去世之后,她感觉自己有义不容辞的责任,和父母在一起生活感觉非常幸福,能得到父母更多的爱,这是一件多么好的事情啊!她甜蜜地笑着,毫不掩饰自己心中的惬意。
雪莉的话,让我非常感动,当今有多少家庭,兄弟姐妹之间因为父母的养老问题而争得面红耳赤,要么轮流赡养,要么经济分担。而她,虽然有那么多兄弟姐妹,她并不攀比,是那么善解人意,她无怨无悔地照顾着父母,承担着一份责任和担当,她内心深处感到的不是辛苦,而是幸福。
当我问起她退休前具体做什么工作的时候,她举起双手,做了一个托举的动作。她是一名妇产科的护士,把新生命带到人间。她告诉我,她工作到六十三岁才退休,经过她的双手来到这个世界的婴儿有各种肤色,她在自己的职业生涯中一共接生过多少个新生儿,已经记不得了……
我在她轻描淡写的叙述中哑然了,她经历了如此伟大而高尚的事业,却丝毫没有流露出一点点的荣耀感。那个简简单单的托举动作,是迎接新生命的第一个动作,因为这个托举,才托举起一颗颗太阳,照亮了世界未来的苍茫岁月。看似普通,其实并不普通,眼前这位外表有些柔弱的老太,在我的眼里,瞬间高大起来。
三
今年的六月初,还是在下班的路上,又遇到了雪莉。她这次穿着一套粉色的裙装,格外惹眼,她一见到我,特别亲热,说道:“亲爱的朋友,你下班了。”我笑着回答:“是啊,我才下班,亲爱的朋友,你今天的穿着太好看了!”她听到我的夸奖,脸上绽放着灿烂的笑容。
她还像上次一样,把推车靠边停下来。我看到座位上铺放着一条温暖又美观的拉舍尔毛毯,便把毯子帮她搭在椅背上,以便腾出位置让她坐下来。她没有立刻坐下来,而是指着这条柔软而精美的毛毯对我说:“也不知谁那么浪费!这么好的毯子就扔掉了,这是我在街角处的地上捡到的。”我说道,这条毯子质量非常好,手感非常柔软,晚上睡觉时候,盖在身上一定很舒服。她回答道:“我在养老院住,条件非常好,一切都很齐全,我用不到毯子,我准备洗干净了,送给那些穷苦的人。”
她掀开座位上的盖板,我这才注意到,在座位下面,隐藏着一个小小的储藏箱,有一袋五斤装的纸装面粉静静地躺在那里。我便问她:“这是你买的?你还自己做饭呢?”
她告诉我,这袋面是她去超市买的,她不需要自己做饭,养老院提供一日三餐,饭菜鲜美可口,她感到非常满意,她准备把这袋面送给饥饿的人。
我所在的地区,有一些慈善机构,将爱心人士捐献的衣物和食品,资助本国或外国的那些正在挨饿受冻的穷苦人,帮他们度过生活的难关,人间因为有爱心奉献和传递才更加温暖而美好。
雪莉的言行举止,让我感动的同时,也让我敬佩,她本身是一个孤苦的耄耋老人,但她的心里却牵挂着那些受冻挨饿的穷苦人,她心地善良,默默去做自己,能做多少就算多少,一位老人所能做到的,却是许多人做不到的,她才是真正的美人,不仅美在外表,更美在心里。
心怀善念的人,展现出心灵的高贵和灵魂的高洁。路边的玫瑰开得正娇艳,我感觉雪莉就像一朵盛开的玫瑰,散发着馥郁的芬芳,清香怡人。
四
我再一次遇见到雪莉时,我们相互亲切地打了一声招呼,还像以往一样,她坐着,我半蹲着和她聊天。我感觉雪莉是一个有故事的人,我很想听她讲更多的关于她的人生故事。于是我问她:“亲爱的朋友,我想倾听关于您的更多的故事,不知您愿不愿意讲给我听?”她温婉地笑了一下,说道:“我不想讲过去了,我要向前看!”她的这句话出乎我的意料,对我有着强烈的触动,一位九十九岁的耄耋老人,还怀揣着和年轻人一样朝气蓬勃的心态。
“您现在还有哪些亲人?”我问她。
“现在只有一个弟弟了。”她答道。
“弟弟现在好吗?”我接着问。
“非常好!弟弟有四个儿女,都非常孝顺,弟弟正在享受着天伦之乐,我替弟弟感到高兴,弟弟还很年轻呢!”她微笑着说。
“弟弟小您多少岁?”我继续问。
“十二岁。”她答道。
我屈指算了一下她弟弟的年龄,她今年九十九岁,那么她的弟弟就是八十七岁,一位八十七岁的老人,在她看来还很年轻呢。我不禁感叹,这是怎样的年轻快乐的心态!
她告诉我,她每天吃完晚餐都要出来走一大圈,昨天还去了附近的公园散步,散步,已经成为了她每天必不可少的习惯。
这次我和她分别的时候,她说要指给我看她住的房间,我就陪着她往回走,走到下一个十字路口处停了下来。雪莉指着一处六层高的红色楼房对我说,你看到那座楼大门上的字没有?我说看到了,她告诉我,她就住在大门正上方四楼的那个房间。
我和她拥抱了一下,对她说:“亲爱的朋友,照顾好自己!”说这话的时候,一丝伤感如流星般掠过我的心头,我怕有一天失去这位朋友,感觉人与人之间一旦有了感情,就多了一份牵挂和不舍。但这种伤感的情绪转瞬即逝,因为雪莉乐观向上的精神让我坚信,她旺盛的生命力和她展现出来的美将永不凋谢。我目送她穿过马路,看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我陷入了沉思。
其实雪莉的人生并不是一番风顺,她在非洲时,曾经亲眼目睹产妇和新生儿的死亡,当她和我说起这段经历的时候,她脸上流露出非常痛苦的表情,但她马上终止了回忆,摇摇头说道,还是忘掉那些痛苦的经历吧。
她能够做到及时调整自己的情绪,这一点很让人佩服。她有十二个兄弟姐妹,现在只剩下她和弟弟两个人,在她的人生旅途中,她送走了一个又一个挚爱的亲人,但她始终保持着一份快乐的心态和对生活的无比热忱,怀揣着对明天的美好憧憬和希冀,快乐地生活着每一天。
雪莉的身上有太多的优良品质,优雅、高贵、博爱、知性、乐观、孝顺……雪莉给我树立了一个光辉的榜样,我为有这样的一位优秀的忘年交朋友而感到荣幸。
这一天下班后,我情不自禁地等待在路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