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花】那年月(三)(散文)
去过一次农村之后,竟然引起了我对农村生活的极大兴趣,以至于每一次放假我都主动要求去,因为那里有我的农村小伙伴。
1. “三干吧”
从小在城市里长大的我天真中带点儿自负,经常装作见过大世面的样子,给乡下的人们讲一些城里的奇闻怪事,其中不乏是添油加醋杜撰的,所以在农村,我的身边总有几个小伙伴儿围着我转。
二舅家的大儿子比我小两岁,和我多少有点儿共同语言,只不过他什么都不懂,又太愿意问东问西了,我有时被他问的问题难住了,就觉得他挺烦人的;一个比我大三岁的姐姐,老是以姐的身份看着我,她对我说:“你别上门前的南大泡子玩儿,大泡子水太深淹死过人;你别在马厩前瞎喊,里边的大軻马要下马驹子不能吓着;你别到井沿摇辘轳,小孩儿爬井沿儿晚上做吓人的梦……”反正就是我想去的地方她都不让去,更烦人!其余那几个都是小丫头,他们倒是非常愿意听我白话,我瞎编乱造地给他们讲城里的事儿,她们从来都是仰头看着我,从不问我为什么,不过她们比我小得太多了,我不愿意带着她们玩儿。
有一个和我同岁叫“三干吧”的男孩子,他是我大舅姥爷的孙子,在家排行第三,人长得有三细五大,三细:脖子细、胳膊细、腿细;五大:脑袋大、眼睛大、嘴大、手大、脚丫子大,犹如今天科幻电影里的外星人一样。三干吧的那颗大脑袋,总是在细脖子上左右地摆动,我有时想,这细脖子能禁得住大脑袋摇晃吗,能不能掉下来砸到他自己的大脚丫子;三干吧那双出奇的大黑眼珠子,时常地在大眼眶子里转动,我有时警告他,别低头啊,小心眼珠子掉出来被大脚丫子当泡儿踩碎了;三干吧老是喜欢挥舞大手爪子表示自己的感情,我说你别老是舞舞扎扎的,小心手腕子折了手掉下来挠自己的大脚丫子。每当我说完这些话,三干吧就好像很害怕一样,蹬着大眼珠子,咧开大嘴巴看着我,把一嘴五颜六色的“四环素”牙齿完全暴露在阳光下,并从嘴里散发出污水窖的味道。三干吧走路不稳当,两条腿轮换着一跳一跳的,越让他快点走他跳得越欢,就好像要上场表演的小丑一样,背着他家里人我就管他叫“诈尸鬼”或“小丑”,他听了也不生气,反而还笑呵呵地显得挺高兴,也许他听不明白;他有个弟弟叫“四干吧”,其实“四干吧”一点儿都不干吧,还挺胖,就是鼻涕啦瞎的说不清楚话,不过“四干吧”基本不说话,只是看着我傻笑,这哥俩都没上过学。
自从我来,三干吧和四干吧基本和我形影不离,每天一撂下饭碗就往前街我二舅家跑,他家住在后街。和他俩在一起我最开心了,因为他俩听我的话,我在他俩的心目中就是大王。
有一次我想吃甜菇娘(niǎng),就对三干吧说;“哎,诈尸鬼,领我上谁家的地里偷点儿菇娘吃。”
三干吧歪着大脑袋看着我,大眼珠子转了几转后,大手爪子一拍干瘪的胸脯,道:“走,我领你去。”说完就一蹦一跳地在前边带路。
出了屯子一直往西走,到了一道林带,看见不远处有一片种着矮棵植物的地。三干吧告诉我和四干吧先等一会,他自己跳跳哒哒,鬼鬼祟祟地往前去了,等了一会三干吧快速地回来了,神秘地说:“走,没人看着。”
到了地头,四干吧一个劲儿地对着三干吧和我呜呜啦啦地说着什么,我没听懂,三干吧也不理会他。
……
三干吧两天没来找我玩儿了,我想去他家找他,可是他家有一条大黄狗挺吓人。
第三天,三干吧来了,我一看三干吧吓了一跳,只见他裸露的干吧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
我急忙问他咋整的,还没等三干吧回答,二舅在旁边板着脸道:“你还问呢,还不都是你惹得的祸。”
“我惹的?我惹谁了?就算是我惹的祸,也应该来找我啊,干嘛打三干吧。”说完,我心疼地问三干吧,“还疼吗?谁打的?我带你去找他算账。”
“你大舅打的,你找你大舅去算账吧。”二舅在一旁笑着说。
“我大舅?我大舅打他干什么?”
“你个混小子把你大舅的地祸害了,你大舅不打他还能打你啊?”
大舅是我大舅老爷的大儿子,也就是三干吧的爸爸。
原来三干吧带我偷菇娘的地是他自己家的,怪不得四干吧一个劲儿地急着要说话呢。
我看着三干吧,道:“不是说偷别人家的吗?咋领着我偷你自己家的呢?”
“管他谁家的呢。”三干吧豪气地道。
“你……”我转身看着二舅道,“等晚上我去给我大舅认错。”
……
只可惜,在我上初二那年的冬天,三干吧的大哥来我家,我问起三干吧和四干吧,他说都死了。我吃惊地问怎么回事。大哥说三干吧是进秋的时候掉井里淹死的。没过几天,四干吧抽羊角风也死了。记得我还背着人大哭了一场。
唉!可怜的三干吧和四干吧,我到现在还不知道他俩的全名叫什么,只知道大哥叫李克学,这也许就是命吧!
没了三干吧和四干吧,再去农村我就不住二舅家了,去大姨家待着。
2. 在大姨家
“三干吧”和“四干吧”没了,在二舅家就没意思了,于是我就到大姨家住。
大姨家在另一个叫德(dě)生的屯子,离二舅家有十几里地,农村的一里地可比我们说的一里地要远多了。
大姨家当时有六个姑娘(后来又生了一个姑娘,正好七仙女儿),俩小子。我和他家三姑娘一般大。据妈妈后来和我讲,当时大姨夫想把三姑娘给我以后当媳妇,我妈没同意,说是近亲结婚生出的孩子不好,三干吧和四干吧就是例子。
在大姨家挺开心的,因为没人管我。大姐结婚嫁到别的屯子去了;二姐刚开始也管着我,后来她嫁到隔壁老李家去了;大姨夫在县广播站上班,每天要骑自行车来回四十里地上下班;只有大姨看着我,但是我经常不在她眼前。
老姨家和我二舅爷家、三舅爷家还有“跑腿子①”四舅爷家都住在这个屯子,这个屯子大多数人家都和我妈我爸沾亲带故。不过我对几个舅爷并不太亲,等我长大了才知道做得不对。老话讲:姨姨亲不是亲,死了姨姨断了筋,舅舅亲才是亲,死了舅舅连着筋。舅爷是我爸爸的亲娘舅,我奶奶的亲哥弟,和我是有血缘关系的,但那时候不懂这些。再就是舅爷舅奶老是与我讲该和谁亲,不该和谁亲,言外之意就是应该和他们亲,我听不懂还挺反感,我是想和谁好就和谁好,什么这个那个的,现在想想舅爷说的是对的。自从大姨、三姨去世后,我们几家基本没来往了。尤其现在的农村富裕了,他们更不来我家看他们的二姨了(我妈行二)。从前他们有结婚买东西的,或者来城里看病的,都到我家落脚,那些年我家就是屯亲儿的旅店和饭店。
在大姨家,我结识了钢驹子(曹佰仁,大姨夫的亲侄儿)、百岁子(李荣久,二姐的小叔子),还有一个圆脸大眼睛叫双龙的,好像也是大姨夫家的亲戚,但是他比我小好几岁,不过我也愿意带着他玩,还有一个叫胡占子(大姨家邻居)的黑瘦子。
他们都在公社(托古)所在地的学校上中学,我是学校放长假,他们是回家帮着干农活,我一去他们就想方设法地和我在一起玩儿,我们一起爬树掏喜鹊窝,一起跳墙翻院吓得鸡飞狗跳,一起到高粱地里找“巫莫②”。
一次在大姨家后院的杨树林子,我逞能地爬上了一棵有十五六米高的大杨树。当我爬到一半时,被大姨家的五姑娘淑芳发现了,她喊我下来我不听,她赶紧把大姨喊来,大姨带着哭腔让我下来。上树容易下树难,上树往上看不害怕,下树往下看,越看越害怕。最后还是老姨夫来了,把大姨夫修广播爬电线杆用的脚蹬子戴上,才把我一点儿一点儿的弄下来,大姨生气地使了很大的劲儿,轻轻地打了我一下,说我要是再不听话就把我撵走。
想想都害怕,要真是爬到上边去,万一一失手……倒是感谢五姑娘。
注:①.东北对没结过婚的男人称呼。
②.高粱或糜子上长的一种东西,能吃,吃完嘴黢黑。
3.五姑娘
大姨家九个孩子,七仙女和俩公子。
大姐二姐结婚走了,三姑娘与我同岁,性格比较内向不爱说话,她和我说话好像都没超过十句;四姑娘倒是挺风趣的,但是也不太愿意搭理我,可能我们的年龄太接近,反倒是无话可说;六姑娘小,每天都能听到她咧咧地哭声,我背地里叫她哭吧精;七姑娘太小了,小的我基本没什么印象。俩小子都比我小好几岁,老大颇有心计;二小子和六姑娘一样,也是整天咧咧地哭。
五姑娘叫淑芳,比我小四五岁,长得像电视里圆脸蛋儿的小囡囡,黝黑的齐耳短发常用一根红毛线绳扎起一绺小刷子一样的辫子,浓浓的黑眉毛弯弯的笑眼,俏皮的小鼻子,还有总是咯儿咯儿笑个不停的小嘴儿,一笑两腮还有小酒坑,让人看上去就会有一种疼爱的感觉。
这是一个非常活泼的小姑娘,在大姨家除去上边说的那几位姐姐妹妹,只有五姑娘和我好,也愿意和我玩。
我喜欢五姑娘的性格,虽然有时她也生气地噘起红嘟嘟的小嘴儿,半天也不搭理我,但大多数时间都和我在一起。她最愿意让我坐在炕沿上,然后她光着两只小脚丫踩在我的脚背上,让我使劲儿地悠起她,这时她的笑声就像风吹铜铃一样清脆地响个不停,有时大姨就会笑着骂道:“这疯丫头,疯起来没完,一会儿把你哥的脚踩疼了。”
大姨家门前的园子是一片沙果树,我去的时候正好是七八月份,也正是沙果开始成熟的时候,一个个半红半黄绿的沙果藏在叶子后面,风儿刮过若隐若现地像一个个婴孩儿的小脸蛋儿,很是招人喜爱。
大姨夫轻易不让孩子们进果园摘果子,他还指望着卖果子换钱供孩子们上学呢。可是我哪懂得这些,只要大姨夫上班我就溜进果园,在里边找成熟了的沙果。大姨有时说:“华儿啊,沙果还没熟透呢,摘下来也不好吃,等过几天熟透了,再摘啊。”我答应着,但是在大姨看不见的时候,还是到园子里去,有时候抱一捆柴火铺在树下,躺在果树下数果子。
当秋天到的时候,树上的果子都熟了,这时候大姨夫开始每天早起摘果子,摘满一篮子就用自行车驮到县里,利用到各村屯干活的机会把果子卖掉。
从这时开始,也是我每天到果园最勤的时候,早起睁开眼睛,就从窗户跳出去跑到果园。
农村的窗户是从中间分上下两部分,上面的部分是活动的,像方格本一样的小格子,是用纸糊上的,开窗时从中间往外推,再用一根小木棍支上,有点儿像雨搭,下雨潲不进屋;下面那部分是打不开的,是分成三四块的玻璃窗户(也有用纸糊的),平时不拿下来,只有天气太热了,才把一整扇下面的窗户拿下来,这样就就形成了一扇门。
天亮得早,但我也不愿意起来,等太阳上了三竿,才在大姨一遍又一遍的叫喊声中,懒洋洋地起炕,也不洗脸,直接从窗台上蹦到园子里,先找一两个沙果,用手擦巴擦巴就咬上一口,甜中带酸,酸中有甜,一咬卡蹦脆。
如果五姑娘放假,就会悄悄地来到我身后,轻轻地用小手拽拽我的衣襟,小声地说,里边的树我爹没摘。
我俩在树下找那种熟透了,还有点半黄半红的果子,五姑娘给果子起名曰“透珑本儿”。每当发现这种果子,五姑娘都会开心地咯咯笑,要是我够不到,她就让我蹲下骑着我的脖颈子把果子摘下来,再把果子在衣襟上擦阿擦,把那一颗果子擦得几乎能照见人影,然后拿在手里把玩。
一九八三年过完年,那时我在大庆红岗上班,一次从大庆回家,我顺道去了大姨家。
五姑娘已经是十七八岁的大姑娘了,见到我后有些羞涩的莞尔一笑,然后低着头做自己的事儿,偶尔不经意地扫我一眼,要是见我也看她,就会脸一红抿嘴儿一笑,只不过再也没有十年前那种银铃般地笑声了。
其实我在下乡那时候就有一个想法,因为那时在农场已经有了一定的收入,每天七毛钱,一个月就是二十一元。我想等有时间,一定到大姨家领着小五妹妹,坐火车到哈尔滨玩儿上几天,让她也尝尝坐火车的感觉,看看城市的高楼大厦,体验一下大城市的生活。
我这次就是想带着五姑娘到城里的,看样子五姑娘很想和我走,这从她的表情可以看出来。
大姨倒是没说什么,不过大姨夫显得不太热心,后来在我的极力劝说下才同意,不过前提是要我带上老姨家的女儿大闺儿,说是给五姑娘做个伴儿。几十年后我才知道,大姨夫因为我是个大小伙子,不放心五姑娘跟我去。
现在想起来我都觉得自己好笑,想自己做事不周全,一个二十多岁还没结婚的大小伙子,领一个大姑娘出去,人家当爹的能放心才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