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胶东大饼风情(散文)
一
夏日的风就那么微微地一吹,田野里的麦子在不知不觉间由青翠变成了金黄。一阵阵的清香从麦梢头飘过,沉甸甸的麦穗儿一起摇曳起来,忽然从麦田里腾飞的布谷鸟儿,欢快地叫起来,催促庄稼人,赶快开镰呀。麦收的日子就这么开始了。
男人们开心地挥动着镰刀,把一年的收成拦进怀里。眼前是无垠的麦浪,身后是一堆堆麦垛儿。晌午到了,妇女们送来了午饭,没有啥菜蔬,只有一罐子大叶茶,几张大饼子。夏收的时候,在胶东滨海的丘陵与平原上,家家户户的主食几乎都是香喷喷的面饼。在这紧张的麦收季节,这大面饼好存,好拿,好吃,做起来也省时省力。
这面饼的味道,就是家乡的味道,定居江南四十多年了,我早已随土著的妻子养成了吃米饭的习惯,可每年一到夏收季节,我就想起了家乡的味道,一定要老妻烙上几张面饼,解解肚里的馋虫,释放少许乡愁。
你要问我几十年的婚姻里,做的最成功、最得意的事是什么?那我会告诉你,不是夫妻恩爱,不是教养了不淘气的儿子,而是,教会了妻子做馒头、烙大饼,把我的乡愁也拴在了她的心里。
读到这里,你已经明白了,我是一个山东人。
是的,我出生在美丽的滨海城市青岛,那是胶州湾上一个叫做阜安的小镇。小镇很小,镇上的居民,都是熟人。我家出门就是一条细长的鹅卵石小胡同,出了胡同口,隔街是一个不大的锅饼店的窗口。在我童年的时候,每当冬天农闲了,我的祖父就会到镇上住上些日子,祖孙二人各自带了小马扎,坐在锅饼店的窗口下晒太阳。祖父很快就找到了他的朋友,县委书记在乡下种地的老爹,他也是一只冬来春去的候鸟。祖父与他的朋友拉呱的时候,我就在胡同口跟一群差不多大小的孩子疯跑。
中午时分,锅饼店里的饼香飘散出来,馋得我口水流的老长。祖父要拉我回家吃饭,可我就是赖着不走,他只好从裤腰带里小心翼翼地摸出我母亲给他的零花钱,让伙计从锅饼上砍下一个小角给我解馋。那时,祖父在乡下干一天农活,队里给记上十分工,这十个工分只值五分钱,正好是我拿在手里的这一角锅饼的钱。那时,我少不更事,只觉得好吃,却体会不到祖父有多心疼。如今,我已经六十开外,当了爷爷,才体会到祖父当年的舔犊深情。
现在的八零后、九零后的年轻人对五分钱,似乎已没有什么概念,在城市里基本的岗位月薪用千元计数的今天,分,几乎已经退出了市场交易的结算。可是,即使到了八十年代初,我从部队转业来到江南当工人的时候,一个月四十几块钱,还算是工厂里的高工资,大部分四五十岁的老工人月薪只有三十六、七元。五分钱,在我们企业里,可以吃一碗米饭,一菜一汤。
相比较来说,锅饼在上世纪六十年代的时候,就算是比较贵的食品了。一般人家是吃不起的。寻常百姓只有在结婚生子、盖房上梁或是年节串门的时候,才能吃到。人们走亲戚的时候,用篮子提着锅饼,上面盖一块花布片儿显得庄重,结婚时的锅饼,要在上面用模子印上“双喜”或是“福”字,上面还要盖一层红布头,已显示喜庆。
锅饼为啥那么贵呢,那是它的制作工艺讲究。山东大锅饼,直径约二尺有余,它焦而不糊,外硬內酥,掰开后,面细而白,香味四溢,是一种发面做成的白面烧饼。做锅饼,要用拳头粗的木棍重压,要压到均匀细腻为止,面越硬,就越筋道、越好吃。做锅饼的模子,一般用木头刻成,上面刻有圆形等几何花纹或文字、图案。山东大锅饼虽然硬,但嚼起来香甜可口,不干、不散、不粘,且可以长期保存不变味儿。当年,我能从祖父手里赖口锅饼吃,那全是因为我沾了长孙的光,其他的兄弟们要是也耍赖解馋,等着他的一定是一顿棍棒与屁股的亲密接触。
现如今,锅饼就算是在乡下,也成了下里巴人的食品,连农家的孩子都嫌它太硬咬不动。改革开放,沧海桑田,天地巨变,国家兴旺,家庭幸福,人民生活大变了样。
二
山东人似乎特别钟情面饼,除了我童年时馋嘴的锅饼外,还有烧饼、油饼、煎饼、烤饼、千层饼、芝麻饼……花样百出,不一而足。据说啊,在汉代的时候,山东人管所有的面食都统称为“饼”,当时的说法,有“汤饼”、“蒸饼”、“髓饼”等。直到现代人们还将汉宣帝奉为制饼业的祖师爷,画了图影挂在大饼店里供奉。《水浒传》和《金瓶梅》里的武大郎都是卖炊饼的,前些年《水浒传》电视剧在大陆和港澳台乃至东南亚热播,掀起了一阵炊饼热,有人抢占商机,开了“武大郎炊饼公司”,雇请了一群小矮人挑着担子,满大街卖炊饼,那个饼子盒包装华丽,里边的饼香脆酥松,其实这是不懂饮食历史,搞错了。宋朝时的炊饼,其实就是今天上笼蒸出来的馒头。
在山东乃至全国,到了清朝,饼,才专门指称扁型的或方或圆的面食。饼的制作方法也大为扩展,有蒸、煮、烙、烧、烤、炸、煎、扒等。面的风味上也有烫面、酥面、油面、死面、发面、蛋面、米面等。山东人最为外界称道的饼食是煎饼和火烧,在全国人民看来,煎饼卷大葱就是山东人的象征,似乎那就是山东人饮食的标配。
其实,并不是所有的山东人都喜欢吃煎饼。那是鲁西南人的发明。胶东地方的人很少吃煎饼,那是因为煎饼刚出炉时,香脆好食,但一旦放凉就会变软,棉韧难咬,特别是上了年纪的人,没点口劲根本咬不动,对于缺口少牙的老年人,实在是一种折磨,因此,在胶东,煎饼又被叫做“气死老婆饼”。
饼食之中,胶东人特别钟情油酥火烧。有一年,我去莱芜革命老区采风,特别看了店家的制作过程。饼店的伙计将和好的面,揪成面剂子甩成长条,然后捏成不到一尺长的薄面皮,并将油盐、麻酱涂抹在面皮上,卷起来用擀面杖擀成圆形,这个饼坯子就做成了。若要做夹心火烧,那就不涂油盐,将擀好的饼坯子左手托住,右手加馅,将馅加好后,四面捏拢,压平,用擀面杖擀平,夹馅火烧就做成了。烤火烧的火烧炉是用铁板制成的,先将火烧炉顶盖上涂上花生油,将火烧撘在上面,每过二三分钟翻个身,这叫定型。之后,用火钳将火烧放进炉膛进一步烧烤个十来分钟,香喷喷的火烧就可出炉了。
山东的面饼易做、易携、易食,战争年代还是上好的军粮,也是革命功臣呢。
抗战时,我父亲十五岁就投奔了八路军,他的战友们,也大多是山东子弟兵。每当大战来临,他们在前方浴血杀敌,后方的老母亲和姑嫂、姊妹们就日夜赶制大饼,当作军粮送往前线。大饼容易携带,长存不坏。行军时往怀里一揣,不占地方,战斗间隙饥饿时,随时都可以啃上一口。自然就成了八路军战士们行军打仗的最爱。
相传,将大饼作为军粮的肇始者,是明代著名的抗倭将军戚继光。戚继光是山东登州府人。当年,他率领戚家军在中国沿海过黄河、跨长江,南北征战,追剿日本倭寇。怎奈这倭寇东西流窜,打的是游击战,弄得戚家军疲于奔命,常常吃不上饭。焦虑之中,他想到了家乡的大饼。于是吩咐军中,将大饼做成军粮,发给士兵,携饼征战。此招一出,解决了大军的后勤供应,可以随时出战,很快就将倭寇赶回东瀛老家去了。
戚家军的军粮大饼,共有两种,一咸一甜,一大一小,中间都有个小孔,可以用绳子穿了挂在脖子上,便于士兵们边吃边走,兵贵神速,戚家军行军吃饭两不误,自然增加了战斗的胜算。后人为了纪念戚继光,就将大饼叫做戚继光饼,简称“光饼”,小饼叫做东征饼。至今民间还传诵着这样的歌谣:“好偕刁斗便军行,麦垄香风囊底生。十里思儿亭外路,当垆父老解谈兵。”清代诗人吴中林也曾写下这样的诗句赞颂戚继光发明的军旅大饼:
将军一去二百年,饼式依然传里间。
此饼因冒将军名,妇孺皆知名相映。
自戚继光征倭之后,作为戚家军驱倭主战场的福建,就将戚家军的光饼,当成了自己的主食之一。在之后的数百年里,无论是进京赶考的士子,还是下南洋的商人,亦或漂洋过海的侨胞们,都会带上光饼,充当遥遥长途上的干粮,走向目的地。如今,这光饼,已经在异域开花结果,变化出很多的分身,并在世界各地广泛流传。
或许,连戚继光也没有想到,当年他一时战场计穷时,创制的军粮大饼,竟然能够将山东家乡的大饼文化,远传重洋,当了一回食文化的传播大使。
三
江南是鱼米之乡,鱼米自是主食。江南富庶,菜蔬丰富,一年四季,各种菜式,何止百千。但即便如此,每日主食,都是大米,难免单调。所以,来到江南不久,就勾起我对故乡的思念,思念胶东故乡的面食,想念大饼的味道。
初婚不久,我们在岳母家住过一段时间。有一日,妻建议吃顿饺子吧?岳母说,饺子好吃,可谁会包呢?我说,我会。于是,张罗了一个上午,我一个人和面,拌馅,做剂,擀皮,下饺子,一家六口,吃得乐淘淘的。岳父乐了,说,想不到女婿还有这等本事。在老人家的观念里,北方的男人都是甩手掌柜的,不做家务,更别说烧饭了。
我这人听不得表扬,一听人表扬就骄傲。我说,我是长子呢,自小就会烧饭做菜,我手里的擀面杖还是我祖母的真传呢。除了饺子,蒸馒头,做包子,手擀面,烙大饼,我都会。下个周末,我就给你们烙饼吃。
接下来的日子,我烙、炸、烤、煎,翻了花样,给家人做了几种面饼,虽然妻的娘家人都说好,邻里也来看热闹,但是我却不满意,因为达不到我年轻时的味道。南方的炒菜锅不行,好猎手,他还得有根好枪不是?于是,有次我借着回故乡出差的机会,楞是千里迢迢背回来一只十几斤重的生铁鏊子。它四边低,中间高,表面粗糙,分火均匀。另外,我还添置了面滚子,锅铲等一干家把什,大饼烙的外表金黄,内里酥脆,妻开心地合不拢嘴,夫君给她争脸了呢。
我这不仅给妻争了脸,也给山东人争了脸面。谁说山东人就会煎饼卷大葱?
国外的史学家们一直认为麦子起源于中亚,直到汉代才传到中国。英国学者布朗诺斯在其著作《人类文明的起源中》说:“冰河时期,地里冒出了一些混钟的大麦,这种情形在许多地方都曾发生……(游牧民族)沿着源头来到这里定居下来,就是第一批收割大麦的人。”中国的周部落也遇到了小片的大麦适产去,但他们定居下来,开始耕作时,却遭遇了周围游牧民族的疯狂掠夺,以至于只能向黄土高原迁徙,神农的子孙们就这样失去了机会。这样一直到了汉代,麦子才又一次由西域传入中国。外国人的这种定论,为清末民初那些出国留洋的中国史学家所接受,麦面外来,几成定论。这样算起来,中国人吃饼的历史,不会早于汉代。
但是历史也告诉我们,生活在中国胶东地区的远古东夷族人,身材高大,喜爱面食。他们的神话传说中,夏朝初年的英雄猎人后羿,以武力夺取了夏朝的王权,他擅长做杂酱面,几乎天天吃乌鸦肉做的杂酱面,他美丽的妻子嫦娥就是因为吃得厌烦了,才偷吃了他的升天灵药,飞到了月亮上面。这个神话告诉我们早在四千多年前的夏朝,山东人就已经吃上了麦面。
但神话毕竟是神话,不是历史事实,还不足以推翻外国史学家们的定论。还好,考古学家们在地下的发掘,狠狠打了洋人们的脸。先是在北京发掘出一只辽代的陶鏊,后来在内蒙古草原又挖出一件西夏时期的铁鏊子。鏊子是烙饼的器具,有鏊子,就说明那时的人吃上了白面大饼。谁也不会想到的是,1980年和1981年,在河南荥阳和青台两处地方,都挖出了仰韶文化时期的陶饼鏊子。这说明五千多年前,我们的祖先就发明了用面粉烙大饼的技术。外国人说中国人在汉代之前,只会“粒食”也就是只会煮米吃的说法,不攻自破了。而喜欢吃面食的山东人,正是远古由黄河中上游向东迁徙到海滨的东夷族的后代。
有人说,美食是最好的婚姻催化剂、凝固剂,你要拴住爱人的心,就要拴住他的胃。我和夫人在长期的共同生活中,我学会了许多江南菜式,也向她灌输了不少胶东面食文化的故事。我觉得自己是个会讲故事的人,经常将她忽悠在云里雾里。慢慢地妻喜欢上了胶东的面食,退休以后,时间充裕了,她更是潜心学习。我那点小聪明,给她倒腾完了,她就跟着电视、手机里的美食节目学习。如今,蒸馒头,烙大饼,时常花样翻新,花卷、大包也不在话下。怎么说呢,不是一家人不登一家门。咱山东人的媳妇儿,就应该是这个样子。
如今,我家烙饼、煎饼、炸饼……的鏊子、专业饼锅有好几种呢,不过那都不是我买的。

老子说:“治大国如烹小鲜”。上下千年,解释多多,其博大精深,往往不甚了了。今读二哥美文,叙述明代著名抗倭将军戚继光制作两种大饼:一大一小,一咸一甜作为军粮,南征北战,驱逐倭寇的故事,才恍然有大悟。
在编辑诗人的诗歌时,我说,一首好诗歌需要现实的生活氛围来烘托,同理,有了“大饼”充饥的历史才是真实的可读的历史。
祝贺二哥又一篇佳作诞生。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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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

山东人对于面食的喜爱怕是独一无二的,即便离开多年。我弟弟多年来在南方发展,但对于大饼的喜欢从未稍减,每次出差北方都要买些带回去,人的味蕾真是有记忆的。读此文,亦可看见二哥埋于心间的乡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