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暗香】换丫(小说)
一
换丫的家住在下里庄村,五道湾的最高处。五道湾,又名“五道庙”,只因第五道拐弯处有一座破败的早已失去香火的庙宇。相传,有五位神仙云游的时候,曾在这里住过一宿。虽然现在的五道庙年久失修、破败不堪,却仍能从村里现今还在世,为数不多的老人口里知道它曾经的盛况。对此传说,下里庄的人深信不疑。
绕过五道庙,再爬一段土坡,掩映在绿树丛林中的三间农舍,安静得像一幅画。没有院墙,没有院门,一畦嫩嫩的绿葱,几溜碧青的菜蔬,正舒展展地晒着太阳。我来的时候,换丫正背对着我坐在地上,不知道在干啥?一只长尾巴松鼠跳了出来,许是看见有生人,忽悠又逃进了树林。
换丫在下里庄生活了五十多年,早已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小动物窜门,是常有的事,并不足为奇。自打死鬼男人成宝走了以后,换丫不知吃了多少苦,才把两个儿子抚养成人。老大狗蛋在外搞建筑装修,挣了些辛苦钱,在镇上买了楼房,娶了媳妇,还给换丫生了个带把的孙子;老二猫蛋跟着他哥一块干装修,一个和泥,一个贴砖,倒也融洽。听表姑说,猫蛋正处着对象呢,也不知成不成?两个小子各自忙着挣钱,忙着讨生活,不年不节的很少回家。这三间房、半座山,常年只有换丫一个人。
许是脚步声惊动了她。换丫一回头看见了我,笑着说,来了?
嗯。姐,你干啥呢?我蹲在她旁边问。
地上破了块砖,换一块。说着,她把抹着水泥的方砖安在缺了口的地面上。
我环顾了一下周围,对她说,你这里可真美!
呵呵,那你回来住吧。
嗯,有这个想法。
说笑呢,还是城里好!
不好!太吵。还是村里好,安静,空气也好。
那是。下里庄别的比不了,咱这空气绝对是新鲜的。换丫望着天,笑得很灿烂。
我问她,一个人住害怕吗?
习惯了,也没啥可怕的。换丫低下头搓着手掌里的泥,憨憨地笑了。
二
换丫的男人是得肺癌死的。表姑说,两年多的时间,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还欠了一屁股的外债。吹吹打打送走男人之后,换丫在炕上睡了整整三天,偶尔醒来也仿佛在云里梦里。她后来跟人说,本想起身给两个孩子做饭,却怎么也抬不起沉重的眼皮,就想睡觉。表姑说,她那是累的。
我记得那次去下里庄的时候,换丫的男人成宝刚去世没多久,正是初秋。表姑家的苹果红了,核桃熟了。每年一到这个时候,表姑就给我们几个姐弟稍来口信,让我们回来采摘。一来二去的,下里庄人,我也认识了七七八八,虽然有时会在称呼上张冠李戴,但村民大都一笑了之,从不较真。下里庄的新闻,大部分是在村民端着晚饭,或坐着,或圪蹴在表姑家门前那棵大槐树下的饭场里进行传播的,这回,轮着换丫了。
这个说,死鬼成宝一蹬腿,享福去了,丢下这孤儿寡母的可咋活呀!那个说,这闺女命苦,好好的黄花大闺女,嫁谁不行,非要嫁个二婚男人,这不,又早早守寡,也不知是缺心眼还是咋?那段时间,换丫成了下里庄人下饭到舌离不开的主要话题。
男人走的那年,换丫不过三十出头。两个儿子,大的十二,小的才九岁,还有一个瘸腿的老公公需要照顾,日子过得恓惶。下里庄的老婆婆们劝换丫,趁年轻往前走一步吧,可是家里老的老小的小,怎么走!换丫使劲地摇了摇头。
家里的顶梁柱倒了,可日子还得过!还有几张嘴等着吃饭。换丫抹干眼泪,往头上随便裹了块头巾,扛起锄头就去了田里。好多天没去玉米地看看了,也不知长高多少?两个儿子的学杂费和全家的生活来源全靠它了。换丫在心里默默祈祷!
三
月初,德宝骑着摩托车来了,他是来接公爹的。换丫说,你稍等一下,就出了院门。自从婆婆去世后,在本族长辈多次协商下决定,失去劳动力的瘸腿父亲,将由成宝和德宝兄弟两家轮流照顾,直至终老。闺女翠翠是出嫁之人,可以随时去看望。这个规矩一直延续到成宝闭了眼。
不一会儿,换丫回来了,一起进来的还有之前给兄弟俩立过协议的长辈们。大家坐下后,换丫没有扭捏,大大方法把自己的难处说了出来。长辈们相互看了一眼,最后还是德高望重的青山老叔开了口。他清了清嗓子说,换丫确实不容易,自从成宝走了以后,里里外外都是她一个人,又要种地,又要养活两个上学的娃娃,还有一屁股的外债需要还,寡妇失业的不容易啊!换丫悄悄抹了把泪,老公公捶着自己的瘸腿,直说自己咋就不死了呢?还拖累孩子们。安慰好激动的老哥,青山老叔继续开导德宝,你哥走了,以后你能不能承担起照顾你大的责任来?德宝搓着两手说,回去问问芳妮,他自己不敢擅自做主。
芳妮开着一间美容护肤品商店,在县城一个繁华地段。这里人流量大,生意好做。小俩口一个进货,一个卖货,配合得非常默契。德宝憨厚,能吃苦;芳妮嘴甜,见人不笑不说话。夫妻俩从摆地摊到租门面,起早搭黑干了几年,挣了些钱,在县城买了自己的房子。虽然是二手房,但是对夫妻俩来说,已经相当满意了。那时还没有按揭一说,是用现金一次付清的。两个花咕嘟般的闺女,从逼仄凌乱的出租屋,一下子来到窗明几净、宽敞漂亮楼房里,高兴得什么似的。我曾去过芳妮的店买过护肤品,真真切切感受到夫妻俩的和善和精明。芳妮是我同学林丽的姐姐。林丽说,你别看她现在这么风光,又有买卖又有楼房的,她以前所受的罪,是你我想象不到的。
下里庄人看着德宝载着他大厚山老汉回了县城,说什么的都有。有的说,哥哥没了,弟弟就得照顾老人。那个说,照顾可以,家产怎么分?唉,就老宅子那两个破窑洞,谁稀罕!不稀罕,也是老辈留下来的家产,也得有个区别,这才能平衡。然后,村民们在一阵咸吃萝卜淡操心的哄笑中散场了。
从那以后,下里庄的人再也没看见厚山老汉回来过,却总是在农闲的时候看见收拾得干眉净眼的换丫,挎着一篮子菜蔬瓜果,往村外走,问她去哪里?她说,去县城看公公。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就像飘摇在风中的蒲公英,让人不由得心生怜悯。
厚山老汉在村里干不了地里的活,基本算废人一个;可在芳妮眼里,老公公只是腿脚不灵便而已。厚山老汉看不得儿子在媳妇面前低眉顺眼的样子,毕竟自己是来常住,不能像往常那样坐等吃闲饭。于是,帮着儿子卸货,接送孙女上下学,就成了他不可推卸的义务。
四
下里庄人少地偏,四面环山,几十户人家散落在一面向阳平缓的山洼洼里。前方一条深邃的几乎干涸的河沟里长满了榆树、杨树、大槐树,核桃树。透过树的缝隙,可以看见对面一层一层的耕田。自从三个孩子成家离开下里庄后,表姑就把孩子们的田地让给换丫种。一来,田地不会荒芜,看着心里也舒坦;二来,也可以帮帮这个可怜的闺女。毕竟,多一分地,多一份收入。况且,两家的耕地紧挨着,不用上山下坡地来回跑。
玉米是晋东地区种植的主要农作物,下里庄人除了自家门前种几畦菜蔬以外,大部分耕地都种了玉米。表姑说,收成好的话,能卖不少钱!村民们的柴米油盐,人情往来就指着这几亩玉米地了。村里的年轻人都出去打工去了。远远望去,空阔的田里,只有一两个佝偻着的身影,或苍老或疲惫,与远处的山和近处的树凄美地融合在一起。换丫不能出去打工,她还要给放学回家的两个小子做饭,她得守着这个家,好好侍弄庄稼。
山里的孩子皮实,好养。粗茶淡饭也吃得津津有味。特别是狗蛋,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放学一回家,总是翻箱倒柜找吃的。过年刚做的新裤子,还没到秋天就露出腿肚子,两条细长腿呼呼地走着,那背影,不由人想起死鬼成宝。几年下来,不知不觉猫蛋也到了哥哥肩头。两个孩子像拔节的玉米,见风就长。换丫却不知不觉白了头发,
这天清早,换丫打发两个小子上学以后,就扛着锄头来锄昨天没有锄完的地。奇怪的是,地已经锄好了。是谁呢?换丫环顾四周,不见一个人影。乡里乡亲的,也许是人家干完了自家的活,看着自己的地还没有锄完,顺便帮了一把。换丫也没多想,继续干活。过了几天,奇怪的事又发生了。挂在树上的袋子,明明只有早上放进去的几块饼干和一个水杯,当她干活渴了想喝水的时候,却发现,里面多了两个红艳艳的苹果。这让换丫很纳闷,谁呢?她不敢多想。
下里庄三百多口人,姓“马”和姓“冯”的最多,且大都连着亲,往上倒几辈不是姑表亲,就是叔伯亲。换丫和男人成宝就是属于出了五服以上的姑表亲。当年要不是自己非要执意嫁给死了老婆的成宝,自己的父母也不会不认自己。从定亲到结婚,只有短短一个月。看见俩人拜了天地入了洞房,下里庄人才相信,这是真的。
换丫在地里干活,远远地看见有人笑着向她招手,是这个人,没错。他还穿着上学时常穿的那件白衬衫,还是那样的笑容。他不是当兵去部队了吗?怎么来下里庄了?换丫扔下锄头,情不自禁向他跑去,忽然一块石头把她绊倒,换丫醒了,猫蛋的一只脚正搭在她的腿上。这时,淡淡的月光透过窗棂洒了进来。
仿佛是上辈子的前尘旧事,鬼使神差似的,偏偏出现在那晚的梦里。年轻时的山盟海誓像雪花一样轻,一转身就没了踪影。这几天,心神不定的,也不知为啥!
五
自从发现有人暗暗帮助自己以后,换丫在说话举止上便格外留意。她知道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着自己;同时,她也怕一不留神给别人留下话柄。但越是这样,越觉得如芒刺背,仿佛有无数只眼睛盯着自己。
夏天是玉米疯长的季节,晚上,走近玉米地,你都能听到玉米拔节生长的声音。猫蛋想吃煮玉米了,换丫收拾完厨房,趁太阳还没下山,又钻进了一人高的玉米地。正当它一层层剥开皮掐着玉米粒是否饱满,用力往下掰的时候,蹭的一下,地头旁边站起一个人。换丫“啊”的叫出了声,她定睛一看,原来是上里庄的“老番茄”。
你干嘛呢?吓死我了。
我,我看你地的周围都是草,挡了路,帮你拔拔。
哦,谢谢了!换丫看着老番茄手足无措的样子,一下子明白了,她没再说话,低下头心不在焉地掰着玉米。老番茄诺诺地看了看换丫,一幅欲言又止的样子,最后什么都没说,转身走出玉米地。
原来是他?换丫心里的疑虑总算落地了。老番茄是上里庄人,四十多了还没娶到媳妇。听说,年轻时模样还不错,因高不成低不就,一直耽误到现在;但务农绝对是一把好手,看他偷偷锄过的地就知道。换丫脸一红,嗔怪自己,尽瞎想。
从那以后,换丫脸上有了笑容,衣服换得勤了,她甚至把早已不用的小镜子随身放在裤兜里。老番茄再来的时候,已从容了许多,他不再躲着换丫,闷着头就是干活;换丫看着老番茄厚实的背影,感觉踏实许多。
很快,他们两个人的事情,就在巴掌大的下里庄传得沸沸扬扬。
换丫问老番茄,你是当真的,还是可怜我?
老番茄一时被问懵了,着急地说,当然是当真了。但也可怜你!
那你娶我。
好!
当真?
当真!
那好!现在就跟我回家。
换丫帮老番茄整了整衣领,仔细地拍打着他裤子上的泥土。女人特有的馨香瞬间钻入老番茄的鼻腔,一路向下……老番茄不假思索,一下抱住眼前这个女人……
夕阳西下,换丫和老番茄走出玉米地,走向村口。和平时一样,换丫和老槐树下端着饭的村民们打着招呼,在人们的惊讶和注目礼中,向五道湾自己的家走去。
六
换丫准备等孩子们周末回家的时候跟他们摊牌,听听他们的意见。
那天,老番茄专门去镇上理了发,又去超市买了烧鸡、牛肉、饮料等一大堆吃食,骑个摩托就奔向五道湾。俩小子回来的时候,换丫已经在桌子上摆好饭菜。这么丰盛的饭菜可不多见,俩小子也不说话,低着头,只管往嘴里塞。学校食堂每天清汤寡水的,就盼着回家打牙祭;但今天晚上的饭菜超乎平常。
妈,今天什么日子,咋吃这么好?狗蛋开口问。
嗯,妈妈,想让你们见一个人。
正当兄弟俩疑惑时,换丫去厨房把一直躲着的老番茄领了出来。兄弟俩一见自己的母亲和一个陌生男人站在一起,立刻明白了怎么回事。
这顿饭吃得相当尴尬。虽然换丫在中间极力活跃气氛,给孩子们夹菜,打问学习、学校情况,老番茄也时不时地帮衬着说话;但俩孩子只是埋头吃饭,再也没说话,问得急了,才勉强从嗓子里挤出几声“嗯、哦”的声响。老番茄能感觉到孩子们对他的敌意,狗蛋偶尔射向自己的眼光,向两把利刃,刺得他心寒。
老番茄落荒而逃。
打那以后,老番茄再也没去过五道湾。
换丫还是一个人,守着自己的家,守着五道湾,一年又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