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风恋】黄皮果,大石山区的恋曲(散文)
岁月缓缓划过,时光悄悄溜走。蓦然回首,那些人,那些事,总会在某个时刻不经意想起。像一曲熟悉的旋律,弹奏着远去的音符;亦如一首消逝的歌谣,艰难地唱起曾经的记忆。时过迁境、山村依旧。只是,因为搬迁,再也看不到傍晚的炊烟袅袅升起,再也听不到晨起的鸟语声充满山村。
桂西,一个山高林密、千回百转的地方。九分石头一分土地,喀斯特地形地貌形成的座座大山像一把把锋利的尖刀,割据着山中日子的久远和悠长,巴掌大的土地和脚掌大的石缝,生长着山村一年四季的陪伴。
一种水果在贫瘠土地上生存,需要勇气和忍耐。
强烈的日光让山村的夏天弥漫着蒸腾的气体,热浪一浪接一浪,疲倦和劳累从大树耸拉的枝叶蔓延至整个村庄。于是,一种酸酸甜甜的味道生津止渴、消暑降火、开胃顺气。
大山的日子是艰辛和漫长的。但是,山里的人们仍以一种感恩的精神去生存,感恩每一片阳光,感恩每一片土地,感恩那些生长在房前屋后的每一棵树。
酸甜、多汁、粒小、皮黄,山里人将一种水果命名为黄皮果,带着一种来自大山的无奈。原因是:条件极其恶劣的大山里,黄皮果代表着山里人的生存状态,一种贫穷落后的生存状态。于是,提到黄皮果,一般会让人联想到生存在大山深处的人们,从某个意义上来说,黄皮果就是山里人。
只是,在山里人的内心深处,黄皮果是一种陪伴,更是一种馈赠。尽管山里人不愿承认自己的生存状态,不愿提及黄皮果。黄皮果是山里人的语言,这语言的份量卑微的,价值是低廉的。从某种程度来说,黄皮果只能以一种永远得不到重视的姿态随意生长着大山的石缝中,春天开满一树树米青色的花,夏天结出一簇簇金黄色的果实,然后任人采摘。这种得不到人重视的生长姿态反而让黄皮果树的存在过程是安详的、自然的。
其实,对于山里人来说,没人愿意多食带着酸味的果实。原因是:带着酸味的果实消化能力太强。用山里人的话来说,“刮肚子,容易饿。”在那缺衣少食的年代,没人愿意饿肚子。
弯弯曲曲的山路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用脚步去丈量大山的高度,是无奈、是坚持。垦至半山腰的土地隐藏在一片石林当中,一条通向半山腰的羊肠小路,走过一代又一代的山里人,从远古走来的脚步,印证了山中日子的规律,春种秋收,夏长冬藏。半山腰的石缝中,年复一年地重复着同样的动作,同样的走向。只是,瘦弱的玉米株子,永远长不过那些生命力极强的杂草。于是,一场人与野草的战争延续着大山的生存方式。
半山腰的各种藤蔓在弯刀的挥动下被成片清除,大山赤裸出满是石块的单调。还好,那株黄皮果树被主人保存下来,四季常青,点缀着在满是石块的路边。
九十年代初,山乡的市场热闹非凡。
赶集是山里人的约定,这种约定的内容一定大于形式。原因是:赶集是一个物品交换的过程。人们从四面八方步入集市,卖出自家的货物,买回必须生活用品。这个过程虽然多了纸币的媒介。然而,其核心内容仍然是物物交换。
每一个走向集市的人们,都会穿上最好的那件衣服。赶集是件时髦的事,特别是孩童,难得一次走出大山,外面世界的好奇,是驱动勤快步伐的动力。
集市上,各种各样的人群。有仍然穿着“大裤脚”“双排布扣”的老人们;有上着格子衫、下着喇叭裤、头发烫卷的时髦小伙;小孩则大都穿着军绿色的衣服。
集市上物品丰富,有新衣服、有雪条、有肉沫米粉。一排排紧连着的摊位上售卖着打火机、户外专用小刀、美容膏等;肉摊老板脚踏木凳、手举铁刀:“来两斤吗?来两斤吗……”
崖山,桂西喀斯特地形地貌的一种独特存在,悬崖峭壁,高耸入云。
曾几何时,生存在崖山的人们,过着“山高石头多,出门就爬坡”的生活。于是,崖山是贫穷落后的印象。最主要的原因是土少,巴掌大的土地和脚掌大的石缝,艰苦的种植过程和微薄的收获足以证明崖山人的生存状态。所以,崖山人必须以一种清醒的认知来定位他们的存在。这种存在的过程是痛苦的。
因为土少、水少,崖山的所有生长过程都显得艰难和稀缺。
我认为黄皮果能在崖山开花结果,不仅取决于它具有耐旱的能力,更取决于它有一片不俱贫瘠的同情心。或者说,黄皮果天生就是来陪伴崖山人的。
酸甜、多汁、粒小、皮黄。黄皮果一定不是崖山人最理想的果实,特别是在那个缺衣少食的日子里。
“饿食荔枝,饱食黄皮”。可是,崖山人很少有吃得饱的时日。所以,我认为崖山人的理想水果应该是荔枝。然而,荔枝根本无法在崖山生长,以至很多崖山人根本就没见过荔枝,也不知道荔枝到底是何方水果。
黄皮果,大石山的陪伴。为什么这么说呢?在诸多的水果中,黄皮果能在巴掌大的土地和脚掌大的石缝中生存,这种生存方式和山里人的生存方式同出一辙。于是,人和树的相存相依变成了一种共同的语言、共同的感受。
山乡的集市中,可以明显地区别哪些是来自土山的人,那些是来在崖山的人。虽然都被称为山里人,但是,来自土山的人们一定有着更多的底气。比如,来自土人的人有着更多的土地,有着四季常流的溪水,有着一坡又一坡的林木;而来在崖山的人们,只有巴掌大的土地和脚掌大的石缝,常年缺水,没有属于崖山的油茶林和杉木林。
作为一个“物物交换”的过程,土山的人们会在集市上售卖大米、生姜、糖梨,而崖山的人们最多只能售卖他们仅有黄皮果。于是,看到售卖黄皮果的人们,很容易就被定位为崖山人,然后会接受一片带着怜悯的目光。这片怜悯的目光对于崖山人来说是痛心的,是不公平的,这片怜悯的目光会让崖山人的心理承受着更多的无奈和卑微。这种卑微会传递到崖山人所售卖的物品当中,黄皮果便是其中之一。
当然,无论是来自土山的人们,还是来自崖山的人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都是山里人,都需要用脚步去丈量和征服大山。
来自土人的人们要走长长的路,而来自崖山的人们要爬上怪石嶙次的喀斯特山尖。从某个程度上来说,土山的路稍微好走些,幸福感也要强些。这是在同一个阵营中划分出的两个区别。
山里人也叫山上人,山上人是相对生存在山下人们又一个区别。山下人生活的地方毗邻集市,平坦、舒适。于是,山下人也被称为“平坝人”。
“平坝人”交通方便、信息灵通、紧跟时代。
从衣着就可能轻松地识别山上人和“平坝人”。山上的女人们往往扎着头巾,衣服的颜色是单调的浅绿色,扣子不是扣着胸前,而是从左肩扣至左腋往下。而此时,“平坝”的女人们已经穿上了裙子。我曾想,山里的女人们应该一辈子不会穿裙子,原因是:穿上裙子根本无法在山林和藤蔓中来回穿梭,也无法爬上叶密枝多的黄皮果树。
约定的集市上,各式各样的人们在经营着自己目标。崖山的女人们需要将背篼里的黄皮果卖出去,然后换回盐巴、肥皂、火柴等。当然,在那不算富裕的年代,饿肚刮肠的黄皮果依然不受欢迎,崖山的女人们看着太阳逐渐西沉,她们的焦虑会像西边的那片疑云。
无数次感慨!同样是女人,为什么崖山的女人要背着背篼早早起床走在满山悬崖的山路上,而“平坝”的女人们却能穿着裙子优雅地在集市上购买她们所需要的物品。这是一个不公平的现象,一边是高昂的自信,一边是谦躬的卑微。我是多么地希望有那么一天,山里的男人们能够直起腰板,山里的女人们能够带着自信地微笑。
国家易地扶贫搬迁政策如一股春风吹进封闭遥远的山村。山里的人们等到了千载难逢的机遇,纷纷响应国家号召,搬出重重大山。从山上到山下,从农村到城镇,告别了肩挑手拿、披星戴月的日子。
一户接着一户,一家接着一家,山里的人们不断地搬离大山。人去楼空,世代生存的山村似乎一夜之间回归到那个曾经的山沟、那块曾经的山坡。垦至半山腰的土地重新长满各种藤蔓,裸露的石块再次掩入一片绿意之中。
远在山村的黄皮果树被山里人有效地保护起来,春末依旧开出一树米青色的花,夏末依旧结出一树金黄色的果。
山里的女人们不再背着沉重的背篼,年轻的女孩子也穿上了裙子。
不知什么原因,曾经无奈和卑微的黄皮果如今却成为一种抢手水果,价格甚至赶超荔枝。
我想,或许是酸甜多汁的黄皮果有一种记忆的味道,是山里人生存状态的一种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