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山中那一朵永恒的昙花(散文)
一
小时候的我,喜欢特立独行。到了十一二岁,我已走出村庄,去外面的世界游逛。每逢假期,便是我自由的天堂。暑假里,我在茂密的田野里,在村北的小河中徜徉玩耍;到寒假,我喜欢去十几里外的二姑家小住。其实,我家的姑舅姨亲戚众多,在所有亲戚家几乎都住过,但还是去二姑家最多。什么缘故?是那条铺满情愫的小路,还是小路尽头那段令人唏嘘的故事?
记得第一次去二姑家,正值二姑回家省亲,归后我便一同前行。这也是仅有的一次与二姑随行。其后,我虽每每独自一人,内心却嵌满了浓浓的暖意,期盼着早早见到二姑。
冬日的阳光在寂静的小路上,一路播撒着金辉。两旁的酸枣汁和荆棘赤裸着枝头,在朔风中瑟瑟抖动。田野萧索空旷,目力所及之处,是远方依稀可辨的村庄和延伸的小路。
这是一条阡陌小路。那个时候交通不便,步行的人多,人们用脚踩出无数条这样的路。我和二姑沿着小路前行,穿过一个村庄,路便开始崎岖不平。我们一会儿在两石间穿越,一会儿在树丛中徜徉。两只脚在疙疙瘩瘩的路上踩过,嗖嗖的寒风吹得脸上、耳朵,火辣辣地疼,一颗年轻的心却如一团火那般火热亢奋。我在二姑前面疯跑,二姑忙不迭紧跟,嘴里连连嘱我慢行。到了近前,她便伸出手,给我焐着两只冻得通红的耳朵。不一会,两只耳朵由麻木到痒开始慢慢复苏。
二
在山间小路上盘桓了很久,前面终于到了一处平坦地带。举目眺望,小路竟从一簇羊群中穿过。远远看去,这些羊满身洁白,形态各异,只是似乎在那里静静地不动。我有些狐疑地疾步向前,方知是一群形态酷似的石头羊(我称做石羊)。但见那些羊,与真羊并无差异。有的在俯身做啃草状,有的仰天长哞,有的侧首回望,有的聚集嬉戏。有两只小石羊,形似依偎在一只大石羊旁,尽露憨憨之相。望着这群栩栩如生的石羊,我的心头百思不得其解。它们是怎样形成的?是造物主对人世间的点缀么?还是神话中嫦娥仙女的化身?成年后每每想起它们会突发奇想:莫非是远古时期有一群羊群,放牧未归因大自然发生巨变而定格至此?生命终结后,上苍保留了他们的躯壳,经过长期演变,像恐龙那样蜕变为化石?想它们当初该经历怎样一个演变过程,当生命弥留的那一刻,肯定不会像玩耍、啃草那样惬意,可看看它们那种神态,竟是那般从容。二姑说,这些石头在她出嫁时就早已这样,谁也说不清它们的年龄。我想它们早已变成永恒。其实我的内心何尝没有一份永恒?
走过石羊,前面一座山赫然可见。我的二姑便住在山脚下的一个村庄。这座山名叫威山,但在我看来,威山并不威武。在整个山脉中,它甚至显得渺小。但它俯视的这个村庄,像个时光老人,见证了这里的兴盛衰亡,也见证了我挚爱的二姑,她的悲凉、短促的一生。
有人说,女人是一本书。在这本书中,你或许感受过无尽的欢乐和愉悦,体验过人间至善至美的真情实感,但我从二姑这本书中读到了沉重和压抑,和时时透出纸背的哀怨的眼神……对于当年只有十一二岁的我来说,能感受最深且最难忘的,是二姑那待我如慈母般的亲情。
三
我喜欢吃二姑做的菜包子,虽然二姑家里日子清苦,菜包子里的馅通常也是野菜或晒成的干菜。每次蒸包子,二姑都是把她平时积攒下的不舍得吃的一点白面拿出来,另做几个白面的包子给我吃,其他大部分都是用黑面和红薯面混合而成的黑包子。二姑做的包子不光馅料味美,包子外皮更是捏就的皱褶均匀,看上去像是朵朵盛开的莲花。待包子蒸熟的那一刻,早就守在锅旁的我竟迫不及待地伸手去拿。二姑嗔怪地说:“别烫着!先去洗手,二姑给你晾上。”此时,我看到二姑俊秀的脸上露出少有的笑容,那绽开的笑靥,正如锅里盛开的朵朵的莲花。
冬夜里,二姑总是把簇新的压箱底的被子拿出来给我盖上,伏在耳边叫着我的乳名,问我冷不。一觉醒来,发觉被子上又多了一层棉大衣……
二姑是个不幸的女人,她42岁就告别了人世。这个年龄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正如同一朵怒放已久的花朵,尽显成熟之美。可惜,上苍只给了她美丽的容颜,却让她在泥泞的路上饱尝生活的辛酸,最后郁郁而终!
四
二姑是个要强的女人,却嫁给了一个不要强的丈夫。我住在二姑家时,会经常碰到两人的争吵。生气时,二姑那涨红的脸上,一双凤眼满是忧愁和怨怼,胸部因哮喘病而剧烈起伏。我听母亲说过,二姑的哮喘是在生大表哥坐月子时落下的。那时,二姑的公婆嫌自己儿子不争气,懒得管他家的事儿,二姑在月子里无人照料。时值隆冬腊月,二姑要自己下地做饭,染上了重伤风,导致肺部感染,落下哮喘病跟。听大人们说,二姑的死是因为得了肺心病。当时不知道是什么情况,长大后才知道实际就是肺癌,而哮喘病是导致肺癌早亡的直接祸根。
二姑的婚姻不幸,在我早年常以为是因为二姑父长相丑陋,而有着面容姣好的二姑看不上他。这也确应了那句老话,赖汉娶仙女。她的婚事是一位老亲给做的媒,祖父听说男方家境好,就是长相一般,就同意了。待二人见面后,二姑真是一百个不愿意,但有什么办法呢?长辈已应了亲事,那个年代是无法更改的,只得委屈成婚。二姑父家兄弟五人,他排行老五。因小时长辈的娇惯,养成了好吃懒做,游手好闲的习性。成年后身无长物,无所作为。成家后勉强在村里的石头坑出点功,跟石头打交道。做人却硬不起来,不愿吃苦受累,上班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眼见家里坐吃山空,生活日渐拮据,而其他几个大伯的日子则过得风生水起,二姑便整天长吁短叹,疾病缠身。面对二姑生前那幽怨的眼神,使我常常想起小路上那群石羊,它们活着时在绿荫中奔跑,快活在刹那间成为永恒。这是它们的造化,它们比我二姑幸运。她活的时候并不快乐,死后也只是一抔黄土掩风流。而石羊呢,却有幸和时光并驾齐驱。嗟乎,我的二姑!
那条通向二姑家的小路,由于二姑、二姑父相继过世,已多年未再走过,也许它早该淹没在凌空飞架的高速桥下。有关那群可爱的石羊的记忆也渐渐模糊,但我二姑的身影却已镌刻在我的内心深处。而今,我已行至暮年。有一天傍晚,携妻去广场散步,在一群闻乐起舞的人群中,突然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我的眼前赫然一亮。只见她轻移舞步,曼妙的身姿尽显成熟女性的风采,一双凤眼顾盼流离,熠熠生辉。她陶醉在幸福的漩涡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