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识这位大娘是10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时母亲去世已经20余年，而姥姥30年前也离开了人间。可是，我竟然重新享受到了偎依母亲、姥姥身边的幸福和温暖。
　　 我老家在豫北一个小县城里，姥姥家在卫河边的乡下，告别卫河，走出故乡到郑州工作、落户，融入繁华的省城都市久矣。岂料退休之后，花甲之人，莫名其妙地竟然不时思念起返璞归真的故乡，思念起母爱的呵护来了，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少小不知家乡好，年老方觉乡愁长”情愫吧？
　　 无奈，得暇我就到郊外的贾鲁河边散步，寻一片草地，找一棵绿树，席地而坐，闭目遐想，藉此圆梦乡愁，圆梦故乡。我觉得，郊外田野的贾鲁河，与故乡的河，有异曲同工之妙。
　　 贾鲁河边，三环外的柿（郑州读：寿）树湾村，有一段逶迤的丘岗，那年，麦黄时节，我发现丘岗半坡的绿树掩映中，有所残破的农家小院，门外一棵郑州郊区常见的柿树，枝繁叶茂；干打垒的土墙，仅半人高，院里一览无余：一座砖坯平房，一孔已经罕见的窑洞；院里有棵枣树，躯干斑驳歪斜、虬曲苍劲，历经沧桑的造型，酷似卫河边，姥姥院里的那棵。小院顿时引起我的极大兴趣。
　　 我伫立在矮墙外面，小时候爬姥姥家枣树，偷摘未成熟的果实，姥姥既恐慌我摔伤，又嗔怪我淘气的神情，浮现在脑海里。
　　 “喂，喂，你瞅啥呀？”院里有位坐在那里，手摇蒲扇乘凉的大娘朝我这边问。
　　 “老人家，你这院里的枣树长得真好，有年头了吧。”正在无边无际遐想的我如梦初醒，恍然称赞说。
　　 “别看树老，到了秋天呀，结的果子又脆又甜哩！到时候你来吧，管你吃饱吃够。”
　　 大娘哈哈笑着站起来，热情地招呼我进去歇歇。她佝偻腰，步履蹒跚，花白的发髻，满脸慈祥的皱纹，顿时把我震撼了！那一刻，我感觉这位邂逅的老人，简直就是我活灵活现的姥姥！老人家和我姥姥的模样、举手投足太像了。这天我在大娘的小院呆了很长时间。
　　 这里是大娘家的老院，现在她孤身一人住在这里，其实，老人子孙满堂，政府实施新农村建设，改善居住环境，儿女们搬迁到市区三环边的大路边，盖起了楼房，可是谁家的八抬大轿也抬不走大娘，她说，路边车来车往，熙熙熙攘攘，天天赶会似的，她住不惯。一辈子住在河边，僻静；一个人自由自在，多好。儿女拗不过，俗话说，孝者顺为先，他们只好顺从大娘。
　　 大娘属牛，和我母亲一个属相，大娘经历过民国战乱、看见过贾鲁河那边的路上过老日（日本兵）下洛阳、八路军解放郑州过兵娃，走的也是那条路，还有农业社、大跃进修他们村后的水库……再往下聊，如果我母亲健在，两位老人竟然同龄，当说明这个巧合，我和大娘都兴奋极了。
　　 此后，我只要到贾鲁河边转悠，就会拐到大娘家，帮老人扫扫院落，沿门外伸向河边的小道，提回几桶河水，浇浇院里大娘的蒜苗菠菜，颇有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韵味。
　　 这会儿，大娘总会亲切地说：“坐下歇歇吧，别干了。”
　　 大娘身旁尽管有高凳子，按理我也是上年纪的人，坐高凳子舒服，但做完活，我总爱搬个矮凳子，偎依在坐高凳子的大娘身边，我感觉是一种享受，小时候我常常就是这样，坐在母亲或者姥姥身边，那滋味真甜蜜。
　　 这年中秋节前，儿子给我买回两盒月饼，我把那盒枣泥的，挺软，去送给大娘，出了外环，天下起了雨，沿着贾鲁河边推着自行车走，连人带车不慎滑跌进了河里，浑身湿透，落汤鸡似的进入大娘屋，狼狈不堪。大娘见状，又疼又气，指着月饼说：“怎么下雨来呀？俺不稀罕你的东西，等会儿你还拿走！”
　　 我尽量宽慰她，说：“没事，没事”。大娘手足无措，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扭着小脚去了灶屋，过会儿端过来一碗热气腾腾的荷包蛋，命令式的口吻，说：“趁热，快喝了，暖暖身子。”
　　 我看着满脸皱纹沟壑纵横的慈祥大娘，端碗的手微微颤抖，慌忙接过碗，禁不住热泪盈眶。母亲去世以后，我再也没有得到母爱的呵责和温暖，而这一天我得到莫大的满足。
　　 大娘的孙女是郑州国棉六厂的下岗工人，在我们小区外的市场摆地摊，大娘去世后，辗转找到了我，告诉噩耗时，我悲痛了好大一阵子，然后急切地问：“大娘的丧事咋办了？”
　　 我知道，大娘院里的窑洞里，曾存放着一个白茬棺材，贴有红“寿”字，是喜货。大娘说，人死了让大火烧成灰，她害怕。嘱咐儿女们，自己百年以后，一定用棺材把她成殓，埋了。
　　 大娘的孙女告诉我说，俺奶去世后，俺爹和叔叔姑姑他们，反复商量，最终决定不管冒什么风险，也要遂老人家的心愿。可是土葬后，奶奶的死亡证明办不了，后来怎么弄的，我不知道，反正我听俺爹俺叔说，咱们姊妹几个，就是作天大的难，只要把咱娘埋了，没有让她留下遗憾，对的住了娘，也值得。
　　 我母亲和姥姥的时候，政策还没有要求火化，都是土葬，如今三个老人皆入土为安，我由衷地替大娘感到欣慰。
　　 大娘家老院，在南水北调工程红线以内，现在，已经荡然无存，唯有一渠碧波滚滚北去，两岸的绿化树廊，恬静优美，如诗如画。大娘去世后，我渐渐失去了贾鲁河边的兴趣，偶尔站在雄浑恢弘的南水北调大堤上，站在大娘院落旧址的地方，就会浮想联翩，感慨万端，默诵《论语》里的名句荡气回肠：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先人已乘黄鹤去，追远常存一片心。衷心祈祷已逝长辈亲人，九泉知侠好好安息，在天之灵佑护子孙平安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