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江山文学是我生命的同素异形体，与我的生命和灵魂同在。她是我的使命，因为我笃定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着我。他是我倾尽一生所寻找的人。”
　　 方晓晴耕耘在文字间。
　　 “当我伏案专注于写作的时候，在遥远的地方，一定有这么一个人与我心有灵犀，也在抒写着伤感瑰丽的篇章。这是从爸爸那儿传承下来的文化基因。我们两个人都会继承下来，即使再多磨难和峥嵘岁月的颠簸也矢志不改。我坚信我的直觉。找到他是我生活下去的信念和勇气。所以我没有权利，也没有理由轻言放弃。离开了江山文学，搁笔辍耕就是横壑一样阻断了我的念想，掏空了我的一切。不能实现爸爸妈妈生前的遗愿，我生活的道路将是一片迷茫，又与行尸走肉何异？虽然外面刮着风，虽然外面下着雨，虽然未来寻觅的路上布满荆棘，曲折迤逦。但是我心一片磁针石，不指南方誓不休。江山文学网会在风雨交加的路上伴我同行。”
　　 方晓晴不停地写。
　　 只要夜阑人静或难得有那么一段属于自己无拘支配的时间，在她的脑海里，在她的指尖，就有无数的灵感幻化成形，有无数个文字像跳动的音符一样汹涌着。她写关于乡愁的，关于相夫教子的，关于儿女情长的，还有对一个个离她而去亲人的思念。她用笔，用深情感触的心灵抒发曾经的真善美、假恶丑。她用生命这根尺码丈量着对爸爸妈妈的思念和无数次躲藏在角落里忧伤哭啼。她从小长时间生活在凄苦的环境里，独自碰壁，然后再独自默默疗伤。久而久之，泪花里还能看到自欺欺人般的笑靥。许多年以后，都一股脑儿将那些涓涓之源用文字来祭奠曾经的过往，曾经记忆里的点点滴滴。在她的笔下，在她婉转的文字里，即使忧伤也能蝶变成奇异的花朵。
　　 她一直都活在灰色的记忆里，活在奶奶抱着她哀怨而又无奈的泪水里。最是让她回味无穷的是浮现与爸爸妈妈同框的画面，那简直是最值得珍藏的甜蜜岁月。
　　 这些年的磨难已经刨平了她所有的棱角。她尝试着学会了低眉的生活，就如同一只生活在野地里的蜥蜴，自生自灭。凡事都陪着小心，哪怕听到一丁点脚步声，都会赶紧躲藏在茂密的草蒿丛里。她隐忍着，但是她的意志却挺拔着。自打她和老公陈浩南结婚后，在他的支持下无数次重蹈爸爸妈妈曾经走过的足迹，踏遍大半个中国，去寻觅那个人——她的弟弟。后来，由于经济不支，她战略转移，靠写作，靠心灵的呼唤。她相信，他也在某一个不知道的地方这样做着。浮萍万千，终须相逢。她始终坚信，有那么一天，他们会见面的。
　　 爷爷去世得早，早到她还没有记忆。爸爸妈妈又自私地撇下她抱恨离世，她只能依偎在奶奶的怀抱里。也就是在那第一年的冬天，她们赖以生存的一群羊半夜被盗。她的奶奶听到动静，吓得躲在被窝里，缩成一团，隔着墙壁不停地告饶，求他们不要全部牵走，给她们留下几只，并哀求说，她们生活很贫苦，这些羊是她们活下去的希望，养活这些羊怪不容易。那窃贼就气愤地吼道：“我们出来一趟容易吗？起五更睡半夜，还怕碰上硬茬挨揍。吃柿子还得捡软的捏呢！”
　　 她记得那是一个隆冬季节，那天非常寒冷，窃贼并没有把那一群羊牵走了之，而是全部就地宰杀。待过了好久，没有动静，她们所见到的是院子里仅留下一片片冻成固体的红色血块子。她的奶奶见此情景，一屁股坐在地上哀嚎不止。
　　 记忆里的冰冷一辈子让她无法融化。不过，也有天赐恩宠的时候。她记忆犹新的是有一天中午放学，天上下着大雨，她的奶奶没有及时从学校接她回家，好心的同学妈妈从小吃部买来热气腾腾的包子、辣汤，看着她吃下。这暖心的一幕使她一辈子也忘不了。只要她静下心来，灵感就像运筹云雨的信使，呼之即来，挥之即去。仿佛她的整个身躯都是文字的堆砌，想用什么语言表达，随时信手拈来。
　　 经过这么长时间江山文学网里夜校学习和社团老师们的悉心教导，比起她刚刚入网时，写作水平不知道提高多少倍。她把生命里的所有都揉碎了，熔炼在反复推敲的文字里，然后由社团的编辑老师发表在江山文学网上，粘贴在她自己的空间里。令她欣慰的是，她的作品由原来的蓝豆渐次变成了红豆，起初稀稀落落，像黎明时天空中散布的星辰。后来，红豆多了起来，翻开最近几年来的个人空间，那红豆像串珠，闪耀着驰魂夺魄的光芒。她知道，在这个江山文学网的世界里，她不仅找到了精神的乐园，也找到了家的温暖。
　　 欲知心中事，但听口中言。写作也不例外。在她行文风格里，老师们不难发现，虽然她的文笔一流，但她在现实生活中是一个严重受过伤的女人。在社长和社团老师们的再三追问下，她才和盘托出不幸的遭遇。老师们无不默默流下同情的泪水。
　　 一个人的力量是微薄的，在这茫茫人海之中寻找一个人无异于荒漠之中寻找一粒沙子，而众人就能集起无比巨大的力量。他们自发组建一个专门为她量身订制的寻亲团队，并把她弟弟小时候的特征信息挂在网上，让每一个老师在朋友圈里转发再转发。寻亲之道虽然山高路远，但这些老师们都在努力着，用无微不至的关爱敲开她半生以来无法释怀，囚禁着快乐，那一扇锈蚀的大门。
　　
　　 二
　　 历历在目的场景她怎么都忘不掉。二十多年过去了，一如眼前。“俺的小祖宗，别闹行不？给你的爹盆，我再给你舀点娘水。”方晓晴的妈妈正在刷锅，准备做早饭，转眼看见小雨晃晃悠悠地走出屋子。还未等他发作，她先变成一个疯婆娘，赶紧拿出小雨喜欢的铁盆子压火。她妈妈的动作有点大，将盆子从盆架上拿出来，掷在水泥地上，发出的声音很沉闷，爆裂一般。待盆子原地翻滚几圈，停止下来，声音也平息了。她的妈妈着实让小雨吓怕了，像一个胆小的人不情愿地独行夜路，偏偏遇到山魔一样怕得要死，赶紧嘟嘟囔囔又舀来一瓢凉水放在盆里面。
　　 方晓晴此刻趿拉着鞋子走到堂屋门中间的位置停下来，她一直扎马尾辫子的头发因睡了一夜，松散开来。用手揉了揉迷迷瞪瞪的眼睛，她还没有完全从睡梦中清醒。此刻，她知道妈妈正为侍奉小雨而发愁，无暇照顾于她，只好任由头发蓬乱，蹲下身去慢吞吞地系着鞋带，不声不响地凝望着妈妈歇斯底里的表情。
　　 那些天，小雨也不知道哪儿来的暴脾气，俨然一幅刺猬模样，见人就扎。好像在他眼里，任何人都在招惹他，一棍打八家。倘使她们两个一起醒来，妈妈一准是先侍奉小雨。不然，他就会闹翻天，把她妈妈气得脸色发青。即使这样，照样不耽误一家人把他宠上天。
　　 这时候被小雨欺负了的小花猫好像有了依靠，幸灾乐祸地围着她打转，最后干脆用毛茸茸的身子反复蹭着她的胳膊，撒娇似的从鼻息里发出幸福的呻吟。弄得她的胳膊痒酥酥的。
　　 模糊的记忆里小雨那时有四五岁的样子。可能是舌头短些，发音不太清晰，但却影响不了他的调皮。从早上一觉醒来，就开始了他的不安生。起床第一件事情就是先哭闹一番，然后会让家里的猫儿、狗儿们不得安生。那些憨态可掬的小家伙常常在熟睡中被他弄醒，任由他摆布，不敢有半点反抗，一幅生无可恋的样子。
　　 如果她的逻辑没错，挨了妈妈的一顿训，然后任性地撅起小屁股，捧着冷水，洗脸洗个稀里哗啦，这是他们最后一次相见。对他的记忆也就戛然而止。她做梦也想不到，与自己相伴数年的弟弟洗过脸后走出院子一颗烟时间就不见了踪影。人间蒸发一般，怎么寻找都没有他的音讯。好像伴自己和爸爸妈妈一起生活几年的小雨从没有到这个家来过一样。有关他的事情都是一场虚幻，或者如影随形的一个不真实的影子。也是因为这件事情，家从此再也不像家的样子。为了寻找到他，她的爸爸妈妈足迹遍布天涯海角。残酷的现实让他们绝望极致，终于在一个夜晚，相互抱着嚎啕大哭一场以后，一瓶农药结束了两个人的生命。
　　 方晓晴不自觉地将笔放在嘴巴里，轻轻地咬着，反反复复。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便养成这种习惯。也是在这种习惯中不觉然又回到了从前。漫长岁月可以冲淡一切，却冲淡不了她对小雨的思念。尤其是夜阑人静的时候，对他的印象越发清晰。
　　 那时候，她们的家庭条件是宽裕的，她爸爸在县广播电视台工作，端着铁饭碗，工作也不重，只需要写写稿子。这种工作是一种天赋，是其他人羡慕不来的。况且，业余时间，他还可以凭借优秀的文笔写写小说，写写散文等，无论发表在那个刊物上，都能赚取不菲的稿费。他发表的稿子多了，稿费也就多了。兼之她妈妈勤劳能干，家里的几亩田地打理得旱涝保收。虽然是一个单薄的女人，她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女强人。种庄稼从没有被别人落下半步，还和其他人家一样种植着山药、牛蒡等附加值极高的经济作物。因此她们家的生活条件在全村子里绝对是一流水准。
　　 如果不是突如其来的变故，她的童年是无忧无虑的。有一种割舍叫生离死别。有一种苦痛叫刻骨铭心。暴风雨说来就来。她永远也忘不了那个雾气浓重的夜，忘不了爸爸妈妈半夜难眠，悲怆的哭声，然后她妈妈给她穿好衣服，告诉她要好好活着，一把将她推出门外，阖上门。
　　 她清楚地记得那夜幽深而漫长，浓雾在院子里盘旋，空气潮湿得能拧出水来。她吓得大哭。只知道爸爸妈妈不要她了，至于在屋子里做了些什么，她无法预料，只是拼命地拍打着门板。邻居们听到她的哭声赶过来，强行揣开门的刹那，一股令人窒息的农药味扑鼻而来。她看见的是他们两个人气若游丝地躺在地上痛苦地挣扎。身旁有许多白色的呕吐物。或许是他们求死心切的缘故，喝了足够致死的量，待邻居们手忙脚乱地把他们送到医院抢救的时候，等来的是双双不治而亡的噩耗。
　　 也是自那时起，她再也记不清家的样子。除了空空如也的屋子，除了奶奶肝肠都能哭出来的哀嚎和她对一个个离她而去亲人的思念都化作凝重的空气填充满满一屋子以外，就是冷清和孤寂。那种凄楚的感觉是常人无法理解的。邻人虽与她家咫尺距离，却不曾踏足半步。即使同村人也像躲避一座特别扎眼的坟墓一样绕着走过她们家的院子，唯恐沾染上晦气。她潜意识里也感觉到房屋里弥漫着凄寒，充斥着阴森，处处笼罩着死亡的阴影。她的奶奶也大概觉得低人一等，常常孤零零一个人拎着她独来独往。这种记忆使她痛彻心扉。
　　
　　 三
　　 雨娃上小学一年级。大字不识几个，却能大胆到读书看报。虽然白字连篇，还有许多根本就没有接触过的字，但是他敢于读出来。墙壁上挂着一幅字画。他搬来一个小板凳，站在上面，用手指逐一指着读。读出来语不成句。错别字、白字满嘴都是。当他读到“年轻人应该有朝（zhao）气”时，就读成了“年轻人应该有朝（chao）气”。方晓晴先是一愣，即刻被这个错到离谱，还满脸认真的活宝逗笑了。她突然觉得自己的笑点其实很低，紧绷着的情绪稍微有点松弛，笑容就不请自来，溢满晴窗。她笑得很开心，很莞尔，以至于笑出了眼泪。刹那间，她感到无比的轻松，笑的情怀特别治愈。她已经记不清有多长时间没有笑过了，以为与笑再也无缘，却原来如此简单。
　　 雨娃只要呆在家里，喧闹总能如影随形。这让方晓晴从他的身上找到了小雨的影子，屋子里沉寂的空气也立马活跃起来。雨娃总是那么不着调，不安分，让家里面的桌、椅、板凳变法戏似的轮换着位置，让小猫、小狗一个个吓得东躲西藏。简直是弟弟小雨的翻版。她之所以给儿子取名叫雨娃，就是时刻警醒自己，弟弟还没有找到，爸爸妈妈在九泉之下也不能瞑目。
　　 雨娃见方晓晴笑得很诡异，知道自己又出了洋相。为了遮羞，嘴里咿咿呀呀地怪叫着跑到方晓晴跟前，撒着娇，把脸蛋紧紧贴在她的后背上。他的叫嚷声像鸟语，谁都听不懂，但方晓晴明白，他是在抗议，不许她笑。方晓晴便顺从地停息下来，转过脸，亲吻一下他的腮帮。雨娃得了宠，便满足地俯身抱起打呼噜的猫咪，撒着欢地跑了出去。
　　 那边儿子雨娃刚刚蹦蹦跶跶地出了门，这边老公陈浩南一步走了进来。他的着装松松散散，上身衣服纽扣还扣错了位置。头发蓬乱，脸色沮丧，阴沉沉一片。这种落拓相方晓晴从未见过。从他的身上，从他急促的气息里，她捕捉到不祥的预感。在她意识里，这种糟糕的情况几乎是到了世界末日的来临。
　　 往常，他的进门总有一幅君临天下的盛气，给人的感觉倍爽。她喜欢那种感觉。那种境界是光辉的，达到了人生的巅峰，让她无形中感受到一抹生活里的快意。
　　 他蹒蹒跚跚，足下有千斤重，一步三晃，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与熊大、熊二对决后败下阵来的光头强。
　　 “我被老板炒鱿鱼了。”陈浩南不待方晓晴开口发问，即便解释道。他一边说，一边把手里拎着挎带耷拉很长的黑色皮包胡乱地扔在沙发上，随即整个沉重的身子也向沙发压了上去。
　　 以前皮包是他身份的象征，雄赳赳出门去，昂昂然归家来，皮包夹在腋下，是何其的风光。方晓晴也因为他的气场而舒心，有一种蝶变的兴奋。她还从没有见过陈浩南这么潦倒的样子。而他那种心灰意冷的神态更使她抽心抽骨，宛若掉进冰窟窿里，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