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敲巴滩子(散文)
看见“敲巴滩子”几个字做题目,不堕五里云雾中才怪!这是我们地方发言,或者说是我们抓鱼的专用名词,若不这样说,似乎难以迸发出那股激情。
一
一种样貌如鲶鱼的“怪”鱼,在别的地方叫“石爬子”,可能也还有其他更多的叫法吧,但在我们那儿,人们普遍称它为“巴滩子”。顾名思义,它的“窝”搭建在急流险滩处,靠肚皮的力量倒贴在鹅卵石底下,故而得名。
说它是“怪”鱼,与它奇特的长相有关。那不超十厘米长的身体上,要搭配一个大而扁平的脑袋,靠一副肉滚滚的小身子去与之衔接——脑袋跟身体的比例,完全就不符合一般鱼类的审美标准。好在黑褐的颜色,把二者有机地连贯在了一起。但那大而扁平脑袋两边的小眼睛,一直朝天上望着的样子,这番模样,还傲视苍穹,的确让人觉得不舒服。
对于住在高山上的我们来说,从小熟悉了堰塘和存水田里那些野生的鲤鱼鲫鱼黄鳝青蛙之类的它们,连草鱼都是后来有人家养殖了才意外有所收获的。像这种生长在河里的小鱼,就更是难得一见的稀罕了。
第一次见时,它是作为晒得半干的“干货”存在着的,却并没能看清它的原貌。住在河边上的舅舅,有年夏天的黄昏,提了不多的干货来我们家作客,直言要我们尝尝他带来的那点儿“奇货”。言谈中,他是把家里的它们一古脑儿地都拿了来,目的是让人多的我们家,能每人都尝尝这不容易吃到的美味。尽管如此,我们在以后长长日子的“口淡”中,母亲把它们分成了细水长流的几次来吃,到头来也的确只是尝了尝它们的腥味儿。牙齿不好的奶奶,连味道都没尝成,她是靠闻油烟子来“尝”的。奶奶从不去吃那些带腥味儿的肉食,倒为我们平添了可以多吃点儿的口福。
母亲把拿来的巴滩子一切二,或者一切三,充当猪肉的肉,来给我们炕肉馍馍吃。当然,那一定是在有客人来家里时,作为一道肉菜端上桌来的。
二
用裹着白面炕的巴滩子馍馍,是最好吃的呢,我们都觉得它的味儿美得令人嘴馋,以至在吃过了好久之后也还念念不忘,总想逮住机会再饱餐一顿。尽管它也没多少油水,但它肉滚滚的身子,到底是能改善我们生活的。
机会终于等来了,那是个夏日交公粮的一天。晌午的毒日头,晒得河滩上的空气火苗样的烫脸,我们交粮队伍在过了渡船后就地解散,不知什么人突然高调地说,“走,敲巴滩子去!”人群便朝急流滩头涌去。
我那时年龄尚小,什么事都是跟在大人的身后,也包括背得不重的公粮去交。
滩头上的水掀起白浪,哗啦啦流得欢。我根本不敢去感受大人们敲巴滩子的乐趣,只远远地看着他们在那里熟练地操作。交公粮时父母没来,我是家里的代表,走的时候母亲就特别交待过我,不准去河里玩水,并要王婶看管着我。领受任务的王婶,就提醒我说,忘了没有,你妈说的话,要自觉哈。她自己则跟在敲巴滩子的人群里走了。
我独自一人站在另一处的河滩上,任恶毒的阳光舔舐着全身。想把穿凉鞋的脚伸到水里去凉快凉快,但我也不敢,像那水里有电似的。
终于等回来了他们,个个喜笑颜开,我伸长脑袋去打量他们的成果——啊,那草帽壳里的巴滩子,多的有十余条,少的也有五六条,它们懒羊羊地躺在那里,任我怎样去逗弄,都丝毫不为所动。
王婶在我面前与她的搭档瓜分了她俩合作的成果,每人得到的有七八条。
每个人头上原本戴着的那顶草帽,都变成了他们手捧巴滩子的工具。王婶见我看得眼馋,就从她的果实中,拿出了两条来给我,我也才因此有了自己的成果。像他们那样,我也选择将死去的巴滩子装在草帽壳里,任毒辣的阳光暴晒着头顶。后来,我又从叔叔阿姨们那里得到了四条巴滩子。
在生产队的一次出工于田头休息时,人们七嘴八舌议论起如何处置巴滩子的事,个个脸上像放了光似的,有人说他们是作为标本晒干的,舍不得吃还放在那里,等待合适的机会下肚,有人说他们家根本等不了那么久,早就被嘴馋的人催着下了“肚家坝”。至于怎么吃的,他们有的将巴滩子解剖后,在它的腹腔中塞上佐料,用桐麻叶包裹后放到火上烧烤,有的则晒干烤了后下酒吃……说得大家口水直流。
王婶问我们家是怎么吃的,我照实说,是将那六条巴滩子开肠破肚后,直接放到干净的石板上去暴晒,为的是能赶在第二天晚上下肚。我们切成十八段,炕了十八个肉馍馍吃了……说得大伙哄堂大笑。
听了他们带有经验性的“发言”,我在心里又想尝试另一种吃法了。
三
转眼我“大”得差不多了,也具备去尝试想法的能力了,就在心里一次一次地谋划着要去河边敲巴滩子来烤了吃,以彻底解决口淡的问题。
但实际情况又使得我一次又一次地打退堂鼓。住在山顶上的我们家,离河边,尤其是离那处急流险滩的位置,还有长长一段路程,每次我们把东西背到镇上去卖时,总觉得那路程有些遥远,半天也走不到。后来听大人们说,那段爬坡下坎的山路,足有七八公里远。要走过这泥土覆盖的坑坑洼洼的山路,去敲生活在险滩上的巴滩子所花的时间,大人必是要根究的——“大河”,在他们的心里就意味着风险,断不会同意去的。
但我还是抓住了一次机会,达成了自己的心愿——在母亲回娘家屋的那天中午,我基本是靠奔跑着到的河边。那儿也有与我年龄相当的人,他们为了能敲得多多的巴滩子,朝更急的流水中走去,逗得我的心痒痒的,最后我还是放弃了,没朝深水里走。说真的,那次村里人去敲巴滩子,我虽站在远处有所目视,根本就是看得简单、做起来却难。
巴滩子吸附在滩头的鹅卵石上,必须是一人端个东西,一人去把水中的石头抬起来。巴滩子一离开水,就要往水里“跳”,就在它往水里“跳”的一霎那间,端东西的人就必须要把它接住,只有两者熟练配合,巴滩子才有可能被请君入瓮。那天,我去的时候是戴了草帽的,到了河滩后看到人们都拿了筛子来,我这才为自己的疏忽而自责。
接着,又有一个问题让我觉得有些难办,我只有一人,还没有找到可以配合我行动的人。就在我心急的时候,一个孤家寡人出现了。我走到他身边,红着脸问他,我们能一起敲巴滩子吗?他点头同意了。
没想到,他是这方面的一个老手。事先他教了我动作要领后,就站在了水中去取鹅卵石,我则小心翼翼地跟在他的左右,后来我的麻利动作,还不时受到了他的赞许。完结的时候,我们每人分得了十多条巴滩子,然后各回各的家。
但我的两只裤脚都湿透了,再加之又有巴滩子作证,回家来的母亲很快就知道了事情的端倪。
我以这下跪的方式,换来一顿巴滩子肉馍馍吃,心里想是值得的。母亲要我跪着说出这其中的风险,几个小妹深知要不是我,她们哪有巴滩子吃的这等好事,就一个劲儿地劝母亲说,妈,不要打哥哥嘛……
当巴滩子都晒干了后,我本以为还会像以前那样分做几次来吃,没想到那次是母亲亲自下厨,把所有的巴滩子都炕成了肉馍馍。那晚上厕所的时候,我听到了父母屋里有说话的声音,就侧耳细听,母亲说,为了一口吃的,我还打了儿子。要是家里有肉吃,他何必要跑那么远去敲巴滩子回来呢……
无论如何那都算是一次量大管饱的美餐。两大盘子里的肉馍馍,全被我们一扫而空了。
四
在我恋爱的年龄,有幸遇到了住在河边、经常去敲巴滩子,并以此来改善生活的未婚妻,她是我的初恋,也是我后来成家的妻子。
我们认识后不久,我去她们家闲来无事的时候,她提出要去河边敲巴滩子的事,那时的生活已经得到了相当大的改变,已不再把敲巴滩子来作为改善生活的必需了,我心里知道她肯定是想找个地方过二人世界,便很快答应了。
晌午的河边静得可以听到流水的声响。当时,我并不知道她是带着目的去敲巴滩子的。只是那天我的表现,给她留下了实实在在的好感。在我们结婚周年之际,有一天她才主动问我,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去敲巴滩子的事吗?
我故意满不在乎地说,脑子里装的内容太多了,我已把多余的东西卸载了。
看来,人家在你心中的重量不够。我可还记得昵?
别上纲上线哈。哪会不记得呢!那天我搬石头,你抬筛子,我们敲了很多的巴滩子。拜你所赐,我拿回去的巴滩子让家里人管饱了。
我说的不是这个。是我当时通过敲巴滩子想考考你……你没发现?
没有,哪个想那呀。我大气地望望她,不过,你怎么考我的,是看我手脚麻不麻利?
住我们河边的女人,有个风俗习惯,通过两人去敲巴滩子,看看配合得好不好。要是巴滩子“不愿意”入瓮,那说明婚后两口子也不是夫唱妇随的那种,不如趁早拜拜。
那,那天你对我的考验合格了吗?
不合格,今天我们还在一起呀?!她噘起了小嘴。
前年夏天,我们有意选择了那个时间段回一趟老家,为满足一下鸳梦重温的念想。自从在外地有了工作后,我们对家乡的情况就知之甚少了。有次从一篇文章中得知了巴滩子现在的生存环境不妙,一边是对生态的破坏,它们已经很难立足,一边是由于它的美味和稀有,其商业价值已高得离谱……当时读了那篇文章以后很不以为然,以为就是写手在蹭流量。
厌倦了城市生活的喧嚣,就想寻得一片清静之地调养一下身心,想起儿时无忧无虑,只为去敲巴滩子来改善单调生活的乐趣,我们便兴冲冲回去了。见到的情景,却让人心生遗憾。原来的险滩已经断流,两岸的青绿已经朝河坝的中央合围了过来。原本宽宽的河床,只剩一条小路的位置了。
哪还有什么巴滩子可觅了哟!我们站在原地叹息着,心中充满了遗憾。
如今老了,住在城里,也想去敲巴滩子,可那只是一闪念。念叨念叨也好,似乎我又闻见了巴滩子的香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