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八一】老柿树(微小说)
深秋,院门前粗壮的老杮子树,早已脱落了一树茂盛的枝叶,如失去灵魂的枯木,唯有枝头吊着的几只红透的柿子昭示着生命的迹象,减少些许萧条的气息。
孙子依在儿媳的怀里,抬起胖嘟嘟的小手,指着树上的红果“好看,好看”地叫着。儿媳瞟了我一眼,按下娃娃的手,像是说给我听似的对孙子说:“那是爷爷的命根子,是祖爷爷用生命保护下来的,那些果子是留给雀儿们吃的。”
我抬头看了一眼老杮树,鼻子一酸,泪水不争气地在眼眶里打转。
记得我父亲去世的那一年,树上结的杮子特别的多。秋天来了,柿子一天天地红了,挂在枝头上,让人看一眼就忍不住要咽下口水。
有媒婆上门为我提亲,说是邻村的一位姑娘。媒婆带了一张姑娘的半身小照,母亲拿着细细瞧。我伸出头瞄了一眼,那姑娘是瓜子脸、双眼皮、大眼睛、高挺的鼻子、小小的嘴,我很是满意。母亲挥挥手将我赶进房里。我半掩着门,只听媒婆说道:“姑娘的父亲只有一个条件,就是要你家门前的那棵老杮子树。”
父亲从榻上艰难地挺起身子,面带怒容摇了摇手,声音也提高了八度,说道:“这门亲事咱家不做了。还没过门,就想要我家的老杮子树,我死也不会答应的。”
母亲连忙扶着父亲重新躺下,轻声问媒婆:“女家要这老柿树干啥子?”
媒婆说:“姑娘的父亲酷爱古琴,看中了你家的老杮树,想用它做一把上好的古琴。”
说完摆了摆手帕,摇了摇头,转身迈步出门。
我从房里冲了出来,对着父亲喊叫起来。
“不就是一棵树么,干啥子这么认真,丢了这门好亲事。我都这么大了,家里穷成这样,能有姑娘嫁给我就不错的了,还在乎一棵树!老糊涂了吧,想不明白。”
母亲伸手给我了一巴掌,骂到:“怎么和你父亲说话呢?没规矩。”
黄了这门亲事,我闷闷地提不起精神。
秋风一阵紧似一阵,树上的杮子采摘得所剩无几,卖了不少钱。按往年的习惯,树上要留些杮子不摘的,那是给雀儿们过冬的食粮。因为心里有气,我趁父母不注意,爬上树摘了起来,我要拿这些果子出去卖了换钱喝酒,最后树上只剩下三四个不起眼的小杮子。
秋天的阳光宜人,母亲扶着父亲刚跨出家门。父亲抬眼一看,急得拍了一下屁股,骂了句:“畜牲呀,跟鬼子一样呀,怎就不知道给雀儿留一口呢。”说完,身子一软瘫了下去。
“真会演戏,雀儿没有这一口就不活了?”我嘟囔着。
母亲将父亲扶起坐下,然后压了压火,对我招招手,示意我过去。待我走近,母亲指着杮树的背阳处,让我细细地看。
“那一年,也是这个时候,小鬼子进了村,指着枝头上留下的杮子,让你父亲爬上去摘了给他们吃。你父亲不肯,鬼子一枪托砸在你父亲的背上,当场就砸断了几根肋骨。鬼子还不罢休,用大刀狠命砍杮树,树干太硬,鬼子只能放手。可从此以后,你父亲再也做不了重活了。贵儿,这棵树是你爷爷种下的,它是你父亲的念想,更是你父亲的命根子呀。”
阳光透过枝叶洒在父亲没有血色的脸上,我这才有了内疚。
“去,把二胡拿来。”父亲低沉地说。
我一路小跑,进屋出屋,将二胡递给父亲。
父亲一改病态,凄婉的二胡声与秋风混合在一起恰似悠长的叹息。父亲深情地对母亲说:“二姐,我得走在你前面了,说好的白头到老,我失约了,对不起。若是有缘,我们来世再见。”说完,二胡撒手落地,父亲的头重重地低了下去。
父亲的离世,让我一夜成了大人。面对三位姐姐的责骂,我一声不吭,内心的痛楚无法形容。虽然父亲已经是病入膏肓,可如果不是我那么气他,应该还可以拖些时日。
父亲走后,母亲变得忧郁起来,常常对着父亲的像片说:“三哥,你好狠心呀。丢下我,你走了,叫我怎么办呀。”
冬天的田野和村庄一片荒凉,树木凋零。当太阳照在红红的杮子上时候,才给寒冬带来一丝丝活力。
母亲站在杮树下抹泪,邻居潘大妈叹了一口气,对怀抱里的娃娃又像是对自己说:“可怜呀。当年的二小姐,被父母打着骂着,还是要嫁给三哥。二小姐真是孝顺,对瘫痪在床的婆婆尽了最大的孝道。老天怎么不长眼啊,可怜这对夫妻呀。”
说完,抹了把眼泪,轻轻地关上了自家的门。
我结婚后,一直住在父母的老房子里,每次看到母亲站在老杮树下,鼻子就酸酸的,母亲抹眼泪的背影刺着我的心。
村子里的人越来越少,好几次我也动过带着母亲去城市里挣钱的念头,但是母亲说她离不开门前的老杮树,我的心软了。都说孝顺孝顺,不但要孝还得顺,这个道理我懂。
很多年后,我的孙子出生了,那也是个冬天。母亲坐在老杮树下,一阵大风吹来,掉落了一只杮子,砸在地上一片红色。母亲抬头望了一眼,喃喃自语:“三哥,是你想我了吧?我也老了,该去找你了。”
我忙将孙子抱给母亲看,安慰她说:“别想多了,看看您的曾孙,多可爱呀。好日子在后面呢,以后他要拉着您的手去城市里过好日子呢。”
母亲瞪大眼睛细细地看着怀里的孩子,良久之后,她抬头对我说:“看这娃娃,长得多像你父亲呀。”
夜晚,我梦见父亲穿着长袍拉着母亲的手,母亲穿着紫色的旗袍真好看。突然,父亲与母亲一起飞上天空了。我拼命喊他们,母亲只是对我挥了挥手。
第二天,母亲去世了,无疾而终。用村里人的话说,就是老熟,她是带着微笑走的……
如今,我既是父亲又当了爷爷。儿子有出息,在城里上班,买了一套房子,非让我和老伴一起过去。我再三表示不去,舍不下老柿树,可禁不住小两口的劝,最终还是舍下老屋,撇下老柿树随儿子进了城。
城里的生活与乡村大不相同,每天就跟关在笼子里一样,见不得一个熟人。我像丢了魂似的,什么也不感兴趣,吃饭不香,睡觉不稳。
一年快过去了,天渐渐凉了下来,我想起了老屋门前的那棵老杮树。往年,越是寒冬腊月,枝头上的雀儿叽叽喳喳叫得越欢。那情景让人看一眼就会满心欢喜,都能笑出声来。
我跟儿子儿媳提出要回村里,他们再三劝说,老伴说了句:“让他回吧,这个倔老头,村里有他的魂呢。”

